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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云开,师兄妹携手下山。
般弱晃着两只新梳的小牛角,高高兴兴紧挨着他。
鸿钧:“看路,看我做甚么。”
她目光炙热,就差把他叉起来,四肢摊开,黏在蜘蛛网上了。
“小师哥最俊的哪!”她娇声道,“屁股也比我白净唔唔!”
鸿钧捂住她的嘴,略带一丝恼意,“都入世万年,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我改了呀。”她鼓起小脸,理直气壮地争辩,“我都没说小公鸡!况且人家骂爹骂娘骂祖宗的,我说个师哥的屁股怎么就口无遮拦了嘛唔唔又捏我!”
鸿钧面无表情,手指用力,把她的嘴捏成扁扁的鸭嘴。
“小气小气!”
她背后咕哝,他当没听见。
乾吉山依傍水泽之地,绵延了一座先天生灵的城池,随着五阴魔境的出世,城池纷争不断,死伤无数。
罪魁祸首有点心虚,手指头抠小师哥的手心。
鸿钧:“你又作甚?”
从下山开始,她就小动作不断。
裙摆旋到他跟前,鸿钧猝不及防被她紧紧箍住。
鸿钧表情微妙。
这夯货从小到大精得很,只要惹了事情,就抱着他大腿哭天抹泪,她的心思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也很好懂——
甭管本大王对不对,先告上一记小状再说,反正本大王啥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的!
弹丸大王头一次没抱他腿,像一颗小肉球,轰隆隆地滚进他的胸口。
她惯会打蛇随棍爬。
鸿钧胸前被蹭乱之后,挤出一张略微变形的小脸,她胖嘟嘟的下颌压出了两层琉璃肉皮,“小师哥,要不你还是罚我吧?”
“罚你?”
鸿钧扬眉。
“对啊,往常我做错事,都得挨一顿。”她犹犹豫豫,“不过,我长大了,你可不能再打我屁股,太丢脸了!”
她还知道丢脸?
鸿钧低首。
“那你可认错?”
般弱当即昂起脖子,瞪圆双眼。
有没有天理啊!她都这么乖崽了还要逼她认错!
“挨打可以!认错不行!”
般弱小脸涨红,据理力争。
“本姑奶奶求着他们去五阴魔境送死了吗?没有!都是他们利益熏心贪得无厌想要在五阴魔境得到我的法宝魔心!想要好处又不想危险天底下哪有这么香喷喷的馅饼呢?真要是有馅饼掉下来本姑奶奶早就啃得不剩了哪还有他们的事儿?!”
鸿钧瞟她,“你这口气够长的啊。”
她吸气噘嘴,额头撞他胸膛,“反正,反正你要打要杀,我绝不二话,要我认错,下辈子都没门儿!”
鸿钧举起手掌。
般弱赶紧收腹撅臀,一把捂住。
“啪。”
鸿钧屈指一弹,大大方方地赏了颗脑栗。
般弱:“?”
咦?不疼的?
般弱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鸿钧也好整以暇环着胸,眉眼罕见戏谑,“真弹傻了?我可不要傻媳妇儿。”
般弱用牛角顶他,“你才傻,你才傻!”
“行了,你当师哥是什么?好赖还分不清。”
“既然允你走别道,我便不再干涉,你心里有数即可,师哥不准你为祸四方,滥杀无辜,又不是让你忍气吞声,不能逍遥快意,那还修什么大道?”
仿佛察觉到神态过于严苛冷硬,鸿钧缓了语气,“那十九房小妾一事,师哥本意并非是要责怪你,她知恩不报,图谋在先,你反击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你孩儿心性,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太容易冲动反而会吃亏,中了陷阱。”
鸿钧有意放手,让她历练世事百情,只要她活得够久,这种事遭遇的就不会是一次两次,心里有了谱儿,日后行事方能从容进退。
“她都坐到你腿上了,那你要人家怎么办嘛!”
“你见过女妖近我身之后还能活下来?”
般弱想了想,“好像没有。”
她师哥峻刻严厉,却不迂腐,踩中他底线的,半刻都嫌命长,洪荒道祖之名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急出手?你本可以不沾一滴血,不给人留一分把柄,我自有手段收拾她。”
般弱歪头,“小师哥,你日后要证道圣人的,你这样有城府唆使我,好像是在教坏我。”
“圣人就不能有城府?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因果,暗中布局谋算千年的圣人还少?真正完美的圣人是不存在的,行事坦荡无愧即可。”鸿钧道,“何况你又不入圣道,师哥教师妹点世情道理,不成?”
“成!”
般弱笑得眯眼,“小师哥,你今天话都密了欸!!”
果然露了翘臀都对她不一样了!
嗯,这话决不能师哥听见!
鸿钧心道,长兄如父,你当这话是虚的吗?
在师妹面前说的,跟在道侣面前说的,不同的身份,说法自然是不一样的。作为师哥与长兄,他要克己复礼,行峻言厉,决不能让她行差踏错,误了终生。若是成了道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鸿钧曲了手臂,箍住她的膝弯,有些生疏擎了起来。
他基本没抱过她,还不熟悉。
般弱双脚离地,啊了一声。
般弱惯常被他拎着后颈皮,突然攀上了他的胳膊,好奇地张望四方,最后圆溜溜的眼睛又落在他那张圣人面孔,谁能想到前一刻,这清荣峻茂又透着父兄威严的眉目,跳落颗颗白珠,滚进她的犯禁小船里。
“小师哥,你干什么呀?”
“给你,坐手。”
鸿钧言简意赅。
“外头坐腿,不太好。”
正如他说的,鸿钧老祖,外头要脸。
师哥的臂膀修长有劲,般弱眸心荡着澄亮的水波,她伏下小脑袋,悄悄地问,“小爹爹,你是被夺舍了吗?你告诉我,我不告诉旁人!”
鸿钧两指穿过蓬蓬碎发,指尖发力,捏住她的耳朵尖。
她嗷了一声。
“还怀疑吗?”
般弱赶紧否认。
“再叫小爹爹试试?”
般弱又把头摇成拨浪鼓。
鸿钧颠了颠她的小瓣儿,让她坐得牢实。
“我没有被夺舍,只是,师哥转变了一种身份与心态对你。”他道,“如你所知,我是混沌魔神所化,除了我的三位师弟师妹,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牵无挂,我寿与天齐,世事于我而言,如过眼云烟。”
“我高坐玉京山,纵然想融入众生,让自己变得慈眉善目,古道热肠,奈何生来天性如此,难以扭转。师哥性子独,行事亦有些专断,不爱笑,不太讨喜,有时话也不中听。养你,我是第一次,教你,我是第一次。”
他停顿片刻,“今生是第一次待你,我也在学,在思量,你若觉得师哥过了,错了,太严了,你就同我说。”
“会改?”
“看情况,胡搅蛮缠我会装听不见。”
“……”
般弱立即得寸进尺,“那,那你穿白衣给我看好不好?先前我看一个先天生灵,穿白衣,佩长剑,摇着扇子,可潇洒倜傥啦!”
向来黑衣道袍肃杀冷凝的鸿钧皱眉,“扇子不要行么?我不爱摇扇。”
般弱痛快应了。
般弱伤势还未好,师兄妹就在城池里住了下来。
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后,般弱就放肆多了,哪怕是当着师哥的面,她也敢甩掉鞋袜,跑进雨天里玩水,常常是跳进一个水坑里,溅得满身湿透,然后小落汤鸡再嗒嗒嗒跑回去,一头扎进师哥的怀里,狠狠打了个喷嚏,再往他衣袖揩了揩发出来的热汗。
鸿钧:“……”
好想揍这泥猴一顿。
不行,先忍着。
般弱邀着他一块玩水,“师哥,这个真的好好玩!”
鸿钧老祖手动拒绝。
他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事情,只倚在一旁,看这夯货玩得浑身是泥,等差不多了,再捞她回去,攥起香胰子,一顿仔细洗刷。
她趴在澡盆边缘,摇头晃脑。
“左边点!再左边!对!使劲儿!”
鸿钧忍无可忍,拎着她后颈,拨向自己,她鼻尖熏得红彤彤的,眼珠不安分地瞅他胸口,“小师哥,你要跟我泡鸳鸯浴吗?”
她双手一摊,闭眼扬颈,“来吧!几天几夜不要紧的!”
“……”
训斥的话被强行堵在了胸膛。
她是懂怎么气疯师哥的。
鸿钧捏了捏眉心,又把她转回去,眼不见就不会心烦。
她还很不甘心,转着脸,“真的不要嘛?光天化日泡鸳鸯浴多刺激呀!”
鸿钧:“……师哥还不至于,如此饥渴。”
私欲放纵过头,就会泛滥成灾。
“我渴呀!”般弱拍着水花,表示自己非常不满,“哪有你这样做道侣的,你都不跟我睡床,又不亲我,又不抱我,万年来只会给我扎牛角,你还会做什么啊?你说呀!早知道这样,我就先长雄蕊了,娶她个十九房小妾,我天天换——”
香胰子从她的翅骨跌落,滑出一抹薄薄润泽的亮芒,那双移星换斗定鼎乾坤的手掌覆了下来,抓着四凤吉金盆那昂首挺立的凤首。
他从后头箍着她的肩胸,清净至要的冰舌就入了暴日。
道长师哥随身佩戴着一枚香囊,里头蕴着朱砂、纸符、雄黄、香药、铜钱等物,当朱砂在颠沛的水汽里化开,纸符被揉烂,只剩飘开的浮沫。他冰到薄淡寡情的手背浮起一根根青虬,充血挺拔后,有一种骇然的狰狞凶险,破了圣人神像的端庄威严。
“十九房小妾,真敢想哪。”
他鼻尖溢出一声不太分明的冷笑,微敞开腿。
“就算长了雄蕊又如何,不会让你用着的。”
法衣里的星辰日月仙鹤祥云接连落水,金波浓厚潋滟,将她环绕其中。
午后,受了教训的弹丸大王半死不活,她耍赖躺到自家师兄的腿上,并且一躺不起。
“起来。”
“不起,我被采阴补阳了,我死了,替我收尸!”
馋猫蹬着腿,脚趾松开,脚心懒洋洋晒着日光,金镯偶尔晃出一点碎声。
鸿钧瞥她,“你说你渴的。”
“反正我不管,你就欺负我。”她支起脑袋,他腿边咕噜噜地滚动,像一颗滚汤煮开里的跳丸。
鸿钧把她拨正,从颈后抽出了湿发,一缕缕铺开。淌过了温软的山水,他也松散得不成体统,漆黑肃穆的道袍松松垮垮披在肩头,半边还坠了下去,连往常必备的鞋袜也接连失踪,裤脚随意搂了一搂,踝骨细突,脚掌瘦硬,肌肤泛着淡淡的蟹壳青。
鸿钧一条腿被般弱枕着,支起另一条腿,挡住了泼来的的光。
“小师哥,我困了。”
“那便睡。”鸿钧随意道,“等你醒了,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
本来一个法术便能解决的,她偏不要,说什么情致,总之拖延练功的理由让你防不胜防。
“我睡不着,你吹笛子哄我。”
“……”
你可真行。
鸿钧摸了摸腰,想起自己的笛子折毁在了五阴魔境,便又取出另一样,般弱仰头看着,皱着鼻子,“怎么怪模怪样的?”
“这是埙。”
鸿钧善通音律,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打架用得着,能破一些乐律杀招。
他将埙放到唇边,手指灵活弯曲。
他天赋秉异,学什么都很快,哪怕是第一次吹奏牛头埙,也是姿态赏心悦目,曲音含蓄低沉,更有几分清淡飘渺的余韵。
般弱也吵着要玩。
“呜——”
活像是被鬼追了半宿,发出的音调惨不忍睹。
鸿钧拧头忍笑,嘴角抽动厉害。
“想笑就笑,有什么好掩饰的?”般弱不甘心道,“你等着,我绝对把这一颗牛头炖熟,我就不信这么小的玩意儿我弹丸大王搞不定哪!”
“行,弹丸大王最厉害。”
“师哥,我学会了,吹给你听!”她又骄傲起来,“就吹,最难的催妆曲!”
催妆诗他听过,催妆曲是什么?
鸿钧并不打击她,“师哥候着。”
鸿钧就把埙给她带着了,左右是哄小孩的。
“小师哥,我耳朵好像有虫子在飞啊,真讨厌。”
“嗯?躺好,给你掏掏。”
后来数万年间,师兄妹再也没有这么闲情逸致的时辰。
他们各自为战,相背而行。
他们奔赴四方,离得越来越远。
玉京山下了雪,万年长冬,积雪经夏不消。
鸿钧用了万法观想。
那结局几乎是注定的,他每向前走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裙摆浸红了半边天。他偶尔梦到她,眼神陌生凌厉,圆润的软颊生出了锋芒,伸手一捞,是残破血红的天光。
他愈发不爱入睡了。
她一次也没回玉京山,他给她做的青碧撑花,缝的绒线小褂,都没用上。
此时的鸿钧隐隐有些后悔。
后悔他放手太早,小兔崽子一跑就不见踪影,又后悔他严厉太过,养出了这么一个不恋家的孩子,跟着朋友在外头胡吃海喝的,偏偏忘了家里的师哥。他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明明哥小时候黏着他,跟一块粘糕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他的灵府渐渐刻了她。
后来相伴万年,她入魔境,心智失守,他也是半推半就的,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吃干抹净,酥麻陌生的禁忌感席卷了身体每一处。
谁能不爱这么一个热烈甜蜜的粘豆包?
皮儿热烘烘的,你掰开来,沙沙软软的红豆挟着热雾,沾得满手都是,香气浓烈,钻得你头皮发麻。
她的笑声跟撒娇无处不在。
他分明有这么一个年轻活泼的道侣,却守了七八万年的活寡,但鸿钧老祖又是要面子的,哪里张得了嘴,说长夜漫漫,老祖寂寞,你别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家陪师哥安枕?
说不出口的。
他只好收了几个弟子,分散自己的心神,免得自己太过牵挂。
世间的羁绊都是如此,缘聚缘散,他不该看得太重,反受其累。
有一回通天看见他在给一件旧旧的小衣缝花,手法细巧熟练,直言师尊有当贤妻良母的潜质。
他指尖绕着丝线,怔了半天。
贤妻良母?
他以前会这样吗?
以前的鸿钧会这样吗?
应是不会的。
从前的鸿钧只有他的大道,证道成圣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在不知不觉中,回应了道雪声的真名,冷硬的性情竟然也掺杂了一些纤细敏感。很奇怪,很莫名,但他并不抗拒,而是纵容了这一处织错的针脚。
它错得很自然,仿佛天意如此。
道雪声低着头,抚着她穿过的泛黄小衣,破损处缝补了一簇簇红山茶花。正是那一件,她从建木摔下来的旧衣裳,手肘跟膝盖处都被重睛鸟啄烂了,溅着零星血迹,她当晚就气恼脱了,扔到了洞穴深处,仿佛是一件不愿再记起的耻辱。
他却记得清晰。
辰光飞逝,她的大小事,桩桩件件的,零零碎碎的陈年旧事。
每一个线头,每一个结,他闭起眼,纤毫分明。
更忆起从前,小家伙遍体鳞伤缩在神树之下,他碰她那一刹那,呜咽的哭腔,瑟缩抗拒的手脚,还有掀睫时,她冷漠厌烦的眼神。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又清楚浮现,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神智。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只当是撒谎的坏孩子受了惩罚,吃了教训,不曾过多在意她的恐惧,而今时过境迁,那些旧事如同一根依附草木果壳的小软刺,横在他的心口。
扎得很深,很细微,你翻来覆去,恼火找不到它的踪迹,只能任由它戳着,隐隐作痛。
她痛得溅开了眼泪,他当时为什么不抱她一抱?
为什么没有好好安慰她,擦干她的眼泪?
为什么不接住从高高树枝摔落的她?
鸿钧,你为什么不能对她更宽柔亲近?
“嘶。”
绣花针戳中了指头,冒出一滴血珠。
“师尊你没事吧!!!”
通天教主吓得不轻,他的师尊可是日月齐光的鸿钧老祖啊,竟然被一枚绣花针戳中了手指头?!
此针是何等宝物,他怎都没看过?
鸿钧老祖突然出声。
“通天,为师是否太过傲慢不逊?”
通天教主:“?”
他又喃喃自语,“这便是她不回家的因缘么?她见惯了外头的温柔亲切美丽可人的妖精,便不想啃我这一块硬骨头了,还是我太过古板,花样不够多,留不住她的身心……”
通天教主:“??”
溜了溜了,好像留下来会听到了不得的话,万一被杀徒灭口就不好了!
殿内又恢复了寂然。
道尊拥着小衣,陷入长久的失神。
她的幼时,少年时,情窦初开时,都伴随着他的严苛与责罚,他管着她的衣食住行,紧着她的功课修行,奉行的是严师出高徒,生怕她入了歧途,可他却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快不快活。她被他推着向前,再也不如之前拿起一把石磨刀就敢切他根脚的无忧无虑。
那时的弹丸大王的烦恼能有多少,估计满脑子至多只有怎么才能尿得远,好赢过那一群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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