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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爷,脸这么臭?事儿没办?”
小四爷沈垂芒在宫外接人,特别意外。
“那外来者还有底牌?”
不能够啊。
六爷出手,向来是蛇打七寸的,他们为了苏娴儿,里里外外监察了一年半,是摸清了足够底细才给她吃席的。
张六神色不虞,坐上马车,“没有,苏娴儿已经没有威胁了。”
掌印大人是不会承认他跟一头猪吃了半天的醋。
“那您怎么还满脸不高兴?又被小嫂子骂了?”
小四爷笑嘻嘻跳上去,吊儿郎当翘着腿坐着。
掌印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外露,显然是心火很盛。普天之下,除了那姑奶奶也没别人了吧,他摸着下巴如此想着。
张六睨他一眼,“看来你很了解你嫂子。”
沈垂芒正要说什么,见对方愈发阴沉的脸色,坐直身腰,严肃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我跟她是对牛弹琴,根本沟通不来!”他又抱怨道,“还有,您能不能管管她,张嘴闭嘴就要我还钱,不还就剁我脚趾,您怎么养出一个凶狠小泼妇!”
“嗯?”
沈垂芒又改口,“咳,我是说,太凶了,你俩容易打架,对培养感情很不好!”
张六神色缓和,又笑了声,“左右不过是被挠花脸,随她去。对了,最近朝中有什么动向?内阁没惹幺蛾子吧?”
小四爷一一汇报,又提了一句,“吏部那个最勤快的尚书老头,突然生病告假,一天跑一次白圣禅寺,一千多个台阶,那老头爬的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小四爷有些遗憾,“老头还是年纪太大了,不然那做我小弟也使得。”
张六若有所思。
“先不回去。”他吩咐,“去白圣!”
小四爷颇为讶异。
掌印不入佛寺,哪怕给圣人当差,也支使小太监跑腿,好像是对佛寺厌恶甚深。
小四爷用他聪明的脑袋想了一圈,小心翼翼地说,“尚书那老头看上嫂子了?晚节不保这不能吧?那老头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对名节看得很重的,大把年纪了被小媳妇碰一碰手都能气上半天。”
张六“……你这嘴不要了是么?”
小四爷闭嘴。
殿阁琉璃辉煌,曲廊深幽重重,张六站在漂浮着金絮的佛前,摩挲着手里一块青白色的平安无事牌,他新雕琢的小件,跟般弱送他的一模一样。待方丈过来,他就将这无事牌交到对方手中,他温声道,“为佑我妻,烦请方丈多多用心。”
小四爷还以为要干什么大事,莫名吃了一嘴狗粮。
他摸摸鼻尖,“六爷,我去外边候着。”
待沈垂芒走后,张六捏起衣袖边角,溢出一道热风,他心不在焉问道,“尚书来此地,意欲为何?拜的是什么佛,求的是什么愿?”
方丈没吭声。
张六笑了一笑,“待我去看一看罢。”
他虽然厌恶佛,但并不反感跟和尚打交道,这群人温善老实,被人捅了一刀还要为对方着想,因此怎么翻,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管束起来比那群狡猾文官容易多了。说实话,这种为圣之道,他觉得很蠢。
他手持佛珠,只是掩人耳目,镇压心魔,并非真的信佛。只是最近不知为何,他渐渐地体会到一丝佛的韵味。
八万四千偈后,他的般若心经又翻到了哪一页?
他的爱欲长在佛不能窥的湿岸,不见天日,根茎腐烂又芬芳,不知此生能否修成闭口禅,可不伤亦不痛。
张六又想,罢了,这对佛有点过分。
只要小祖宗少捅他几刀,他就烧高香了,不能奢望更多。
方丈将张夙生领到一个狭长的暗室,墙上开了特殊的小眼,他从中能窥见老尚书的一举一动。
他在烧纸。
那冥纸被折叠成鹤的模样,是非常少见的,若是他的记忆没出错,先皇后最喜鹤,她薨逝那一年,家家户户都叠冥鹤以及哀思,当时他才九岁,已是人人赞誉的小玉郎,他同家中兄弟姐妹一齐叠冥鹤,就他做得最为精巧,那冷金鹤栩栩如生,引得家人一阵赞叹。
祖母对他功课看管得甚为严厉,也不许他蓄养小宠,偏偏那一天,祖母同意了。
他养了什么?
养了一只蓑衣鹤。
蓑衣鹤飘逸俊美,但性情纤细羞怯,宛若闺秀天姿,他自小生得文弱,与男儿英武气概差得极远,常被玩伴嘲笑,他本不喜欢这种秀美弱气的闺秀鹤,但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从芦苇江汀带回家里,仔细喂养训练。
有一日他放学归家,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蓑衣鹤,小厮支支吾吾的,后来见实在瞒不过了,哭着喊是他不好,不该让蓑衣鹤放风,哪里料得它惊了夫人,贵气娴静的夫人忽然暴起,将蓑衣鹤狠狠打死。
事后母亲又是那副温柔模样,连连致歉,说她最近管家压力太大,又被小畜生挑衅,实在没压住火气。
自己的小宠被称作小畜生,六郎有点不太高兴,但一边是抚育他成长的慈母,一边是仅仅相处半个月的小宠,他还是原谅了母亲的过失,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此后岁月,他没再养过任何一只小宠。
护不住的,没必要再养。
老尚书带着一丝哭腔,仿佛在祈求亡魂的原谅,“娘娘,娘娘,别怪老臣窝囊,如今,如今那位已坐稳江山,而小太子却受了熏腐……真龙假龙已不重要,老臣老了,实在无能,愧对您往日的提拔。”
张六莫名烦躁,习惯性去摸他袖里的无事牌。
忘了。
他雕琢另一块的时候,把她落在画案上了。
鼻尖分明还萦绕着安寂的檀香,身处天下最清净的佛门,他却仿佛感觉自己推开了另一扇门,血淋淋的,堆砌白骨腐尸,到处是令人作呕的臭气。
底线正在极快地沦丧。
张六森白的面孔蒙上一层阴翳。
小四爷在外头等得日头西斜,懒懒打起了呵欠,这个方丈不行啊,超度一块玉都要那么久,啊呸,不是超度,是虔诚开光!
“沈垂芒,帮我办一件事。”
忽然耳边吹来一口寒气,小四爷险些跳起来。
“六爷,您跟姑奶奶学坏了。”沈垂芒感觉气氛不对,“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六爷垂着面孔,本就苍白的皮肤褪去了血丝,像是死去多年的灰斑鸠,眼珠子都是僵硬灰暗的,生机被一瞬屠绝。
凛冽又绝情。
“去。”
他唇齿溢着滔天杀意。
“给我,挖了张家祖坟,一具也不要放过!”
张家被全族抄斩后,尸体抛到了乱葬岗,那时张六无权无势,只能趁着夜晚,用自己的双手一具具刨出来,他特意寻了一处偏地,拼好尸首给他们下葬。
等到他登上高位,又把小坟包推平,给他们备上了一具具上好的棺材,葬在风水极好的地方,还请了高僧做了数场法事,以求家人能有圆满的来生。
当他是张家六郎时,他亲自给他们送葬、报仇,除了最后一环的真相大白,他自认做得对得起张家的养育。
但张家是无心无愧对他吗?
未必。
为什么他上了金銮殿,天子脸色大变,还想将他驱逐出去?
偏偏他殿试无可挑剔,力压群雄,为了公平起见,天子听取阁臣们的建议,钦点他为状元。
风光的日子才没多久,张家就遭遇了飞来横祸,平王跟大伴联手,将一顶投敌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张家女眷在祖母的带领下,一个个决然上吊。
事情真是如此吗?
那是自愿吗?
他往日并不觉得张家人多有骨气,毕竟为了重回朝廷,他们不惜与商贾交好,还拿儿女的婚事当做筹码,巴结高官,他跟万家小姐的联姻,也正是出于双方利益。
张家壮烈殉节,是不是只为……保全另一个秘密呢?
深夜,冷雨漓漓,六哥撑着一柄小皮纸伞,绀蝶色曳撒浓如墨,沉厚矜重,当裙摆被雨水溅湿,好似缀了一群艳到极致的黑蝴蝶。
在六哥的面前,纸伞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到处都是眼睛。
“先挖最老的。”六哥嘴角含着一丝讽刺,“不用客气,就从老夫人挖起。”这位对他最慈祥的老人,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除了信得过的小四爷,来的都是死士,秘药一喂,命都是他的,张六不担心会泄露秘密。
“六爷,有东西。”
小四爷最擅长搜查与审讯,但凡是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老夫人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枚嘉佑通宝的铜币。
嘉佑通宝,小天子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号。
不仅如此,他的大伯、二伯、伯,五伯以及他的父亲、母亲、兄长,手里都攥着相同的铜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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