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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窈醒来时身侧一如既往地没了人,一排侍女奉着盛了衣物的托盘跪在榻前,请她更衣。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齐地供奉的上好丝绢用来制裙自是好的,可如今的她又哪里配得上这般高洁的颜色。
身子还一阵阵地发着软,她强撑着支起软酸的腰,恹恹摇头“你们都下去,我不要素色的裙子。春芜,给我换一条。”
像她这样一女事二夫、落入胡人之手的女子,根本配不上高洁的素色。
侍女面面相视,最终鱼贯而退,春芜另拿了一件月色绣兰草的罗裙替她更衣,讷讷问“女郎……”
她想问昨夜的事。今晨那人去时,面色可是很不好。
“没什么。这人外强中干,我还应付得来。”
谢窈不太想提昨夜的事,拿话支开“建康那边可有什么回信没有?”
她说的是回洛阳途中曾向斛律骁请求给父兄写信的事。
那时他答应了她,让十七找人将她的亲笔书信送回南朝去。但如今已近中秋,日子都过去半个月了,建康那边却仍是石沉大海,了无回讯。
春芜摇摇头,小声说道“奴问过薛将军了,他说把信传过去至少也得半个月,想必这时候还未到呢。”
谢窈有些失望,又嘱咐春芜“十七性子单纯,你多哄着他,日后想必还有大用处。”
更衣洗漱后丫鬟便摆了饭,是南朝的菜式,只加了一小碗北朝特有的酪茶。谢窈没什么精神,懒懒拣了块荠菜饼就着用了小半碗麦粥。
那麦粥煮得稀薄,令她想起昨夜情浓时被他喂进口中的某样东西来,再无胃口。侍立在旁的小丫鬟更喋喋不休地说着寻个南朝厨子是多么困难,大王是何等地宠爱她,听得她愈发厌烦。
这时管事却来了,说是要带她去看院子。
这儿本是斛律骁的住所,因她初来暂时安置在这儿罢了。她也不习惯与他同榻眠同起居,一心盼着早日搬出,放下玉筷起身“走吧。”
那院子离他所居的正院却只有半刻钟的路程,掩在一片银杏树影里,四周假山叠嶂,清流翠筱,极是清幽。
正中则对着一片莲塘,时维八月,荷塘之中的芙蓉菱花还没有完全凋谢,水面上芙蓉亭亭,白鹭横飞,有亭翼然立于湖心,秋阳笼下,湖水柔和泛起清波,倒是个诗情画意的好所在。
靠近岸边的水塘处则长满了蒲苇,因长久无人打理,杂草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水面,几十名杂役正在水中刈除杂草,挖出淤泥来,重新种植莲藕芦苇。
“殿下的意思,等年底修缮完成了,夫人就搬过来住。您再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苗木吗?”
管事姓秦,年逾半百,身形微胖,是斛律氏家中的旧仆。见了谁都笑呵呵的,极是和颜悦色。
芙蓉袅娜,翠盖迭迭,立于晨阳秋风中竟意外有几分建康城碧叶红蕖的景致,叫人有采莲之想。谢窈看得双眸渐渐湿润起来,别过脸悄然拭去,语气平和淡然“再多种一些莲花吧。这院子很好,我很喜欢。秦伯,名字可取了吗?”
“取了,殿下亲赐的名,叫关雎阁。”
关雎……
谢窈有片刻的出神。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首诗她很小的时候就学过,《毛诗》上说,这诗喻指后妃之德贤惠善良,“乐得淑女,以配君子”,陆衡之则告诉她这只是一首求爱的诗。
但无论是哪一种释义都不是她该用的。她不过一个外室,哪里能以这名为住所。
她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眼下似乎是有些喜欢她,或者说,喜欢她这张脸,所以也肯容忍她的冷淡。但她很明白,这种喜欢只是对器物的一种喜欢,和喜欢猫儿狗儿也没区别。
以色侍人岂能长久?他是不可能将她视为配偶的。倒是这一点点的喜欢,也许能让自己拿捏他。
长日光阴漫漫,谢窈回到正院后无事可做,便同春芜两个将那些从寿春辗转带来、失而复得的《尚书》古籍搬去太阳底下晒,尔后在他书案上拣了卷北地的集子,倚在美人靠上闲闲翻阅,消磨时间。
斛律骁南征归来,朝廷特许他修沐三日,但他公务繁忙,自归来后便一直在府中处置此次南征新打下的那几座城池的安置问题,直到晚间才回后院休息。
他进门的时候谢窈已沐浴过了,披散着乌发在灯下看一本时人写的记录洛阳城伽蓝盛况的《洛阳伽蓝记》,这书文字清丽,精雅洁净,通过记录洛阳城的寺庙而穿插记录风土人情地理,甚至是怪力乱神之事,她看得津津有味,连他进来也不晓。
“殿下!”
春芜刻意提高的声音将她从怪力乱神的故事中拉了回来,谢窈放下书,两人目光相撞,她掩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发抖。
好在斛律骁并未提昨日的事,先在软榻上由春芜服侍着脱了靴,随后扔下一张洒金花笺“宫中太后想见你,就在明日。你去不去。”
太后要见她?
谢窈双目惘然,慢慢走近他拾起花笺看了,愈发迷惑“大王可是捉弄妾,妾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见你们的太后呢。”
她言语中“你们”“我们”泾渭分明,斛律骁不悦挑眉,长臂一拉将人扯至身边坐下,指腹在她檀口上摩挲几遭“窈窈这是找本王要名分?那要看你乖不乖了。”
他暗示之意明显,温热呼吸喷薄在她颈项间,催生一阵痒意。谢窈厌恶他这样轻薄的对待,面色冷淡地侧了脸去“贱妾岂敢。”
这一声细如蚊讷,却似兽物在他心上挠了一爪子,又疼又涩。“贱妾”,虽说昨夜是自己骂她贱,然此刻听得这个“贱”字他心里却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他的女人,他难道不想把身侧这个位置给她么?上一世,他可是连皇后的位置都给了她,她却一次次伤他。
他瞬然兴致全无,丢开她“叫你去你就去。太后肯见你,抬举的是本王,不是你。”
谢窈微松一口气,斟酌片刻又道“妾初来乍到,不识礼节,只恐闹了笑话,丢了大王的脸面。”
斛律骁以肘支在榻上,懒懒躺着,捻过她一缕乌黑长发绕在指尖缠弄,嗤笑道“也是,你能做什么?也只能是在榻上给本王……”
鼻尖突兀的一酸,谢窈全身如过电般轻微地发起颤来,别过头去。他目光触到她脸上未及掩饰的伤怀,微微一顿,到底打住了不言“让荑英陪着你去。”
“裴满愿没那么蠢,不会轻举妄动,可那姓郑的就不一定了。”
“姓郑的?”
她懵懵地问出声,听他话中这意思,是宫中可能会对她做些什么?可她不过一个才来洛阳的南朝女子,她们对付她做什么。
她虽不甚了解北朝的情势,但也知历来把持朝政的权臣要么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要么就是王莽、霍光的行事,斛律骁显然是第二种。北朝的皇室想来不会坐以待毙,那么,北朝的皇太后指名道姓地要见她,就只能是想利用她来对付斛律骁了。
而他明知此去龙潭虎穴会有危险,却还让她去……
谢窈心里渐冷,又有些失望,失望这个男人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好掌控。
“郑媱,宫中皇后。”长指勾过她下巴,或轻或重地捏揉,他语气带笑,“那女人大胆得很,人也蠢,离她远一些。”
谢窈语声幽幽,烛火下一双水目亦被照得潋滟多情“能得大王如此评价,想必郑氏也是个厉害人物。”
她心里还是以他们南朝为正统视北朝为伪,不肯称呼对方为皇后。但听在斛律骁耳中,倒很有几分拈酸吃醋的小女儿情态。这一句成功取悦了他,自昨夜以来积攒的憋闷也都如烟云散,斜眼睨她“怎么,窈窈吃醋了?”
“那姓郑的在榻上是比你厉害得多,太极殿里就敢当着我的面脱衣服。不像你,跟木头似的。”
他半真半假地嘲讽她,长指又绕上她的乌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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