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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吴对她的印象实属不深,他好歹还在奉朝军营囫囵地过了近十年,可对这打抽丰来投奔的姐姐,还来不及多相处一阵,他俩便彻底分散两地,对方一早就被送往了大崇。
“她在御前的茶房负责烹制茶水,是这么多人里离上位最近的。”曹几楼谨慎地一拱手,从窗外看来像是在感恩皇恩浩荡。
“这么些年来,有很多人似你这般,被遣去盗窃文书,然而无一人成事,你族姐心中自有主意,万不肯做刀鞘来接应他人。”
“——但你不同,你是她族弟……”
“你对闻人一族既有诸多误解,以为亲朋会联手、家眷会互相帮衬,从开头就想岔了,我与你又何必多谈呢。”闻人吴回首微笑,然而那笑容却是湿冷的。
曹几楼一蹙眉头,讪讪地咽下未尽的话语。
其实被驱遣来大崇的每个人,各自都心怀鬼胎,曹几楼自个也有些小心思,明面上办差,夜间却也总要咂摸咂摸。
他们这帮人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不成气候。闻人吴怀疑扎根在大崇的暗桩,早就有一部分叛变了,然而这是他乐见其成的事儿。
上回在刑部,他探察出一条密道,当时同行的沪子显然是并未联络宫外的曹几楼,这僧人消息闭塞,身为佛门中人却巴不得用乌七八
糟的情爱来笼络他人。
倘若闻人吴真是个心肠软和的人物,这会保不齐已经一口揽承下来,上赶着去找族姐觍脸商谈,又敲定好必然失败的偷图章程,最后事败,死后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我时常在想,如何能填塞人的欲壑。”闻人吴转身又踱回曹几楼近处,“十年来,我至亲长逝时,生父忙于为东宫遴选伴读……”
“恩师在颠沛奔逃的途中,被山上滑坡的巨石砸中,死于我眼前……”
“忠心的兵卒折在了战场,拾回来的孤女蒙受营内纨绔的玷污,可靠的指挥使被掳后头悬城阙……”
他语气低沉,一点也不因为心绪的起伏而拔高声门,照旧是缓缓的、和悦的音调。
“我无意于思忖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在这样的世道,他们活下来,就早晚会遇上这种事——只要活得太幸福,一点点跌陷就足以置人于死地。”
“从泥泞烂地里挣扎着往上爬的人,因着什么都失去了,也就不致沦落到更糟的境地。”
曹几楼听得毛发耸立,暗自心惊起这套乍一听无懈可击的说辞:“可……”
“只有处于再无东西可失去的境况,往后的日子毋论起伏,才都算行路亨达。我之所以会来这儿,未尝没有得意忘形的缘故。”
闻人吴撑头倚在桌案边,微微抿唇,露出个小小的酒窝来。
那真是说不尽的少年意气,然而较之当年,也到底是萎靡颓唐了许多。
曹几楼面目痉挛般抽搐几下,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悲哀神色:“……也罢。你若不想做,我便不逼你。我们乃是同僚,系出同朝,我向来都不愿与你为敌……”
对方不愿意有什么用?心怀隐隐的悲悯又有什么用?“比丘慈悲心肠,我却是一身朽烂,倒灶走骨。你我何曾为伍过?”
这嘲讽的意味昭然若揭。曹几楼坐立难安,实在寻不出言辞来回应闻人吴。
却听笃笃的清脆叩门声,曹几楼心下一惊,连带着闻人吴也回过头去,一并注视着空无一人的窗外。
从窗棂边倏尔伸进了一只手。
闻人吴想到什么,从座上起身,步近窗边,
愈走越疾,却刚好与窗外站起的姜祁簇打了个照面。
这皇子做足了来访之客的架势,手上仍保持着握拳叩门的姿态,另一只搭在窗沿的手,却居然攥住闻人吴的腕骨:
“无根之人,无枝可依——你是昏了头了。”
曹几楼不明就里,姜祁簇倒干干脆脆地松开手,从外头穿行至殿内,一撩袍裾,当先坐到上首的雕花大椅上。
“闻人啊闻人,你脑袋是铁铸的?居然敢打圣人请的僧客的主意!”
闻人吴面子上很听他话,当即袖手退行到边上,指缝里夹着的刀片也悄然滑回袖袋的暗匣中。
曹几楼完全不知自个刚才距离死只有一线之隔。
“还请比丘先行一步。”姜祁簇扬起手来作势让对方退下,曹几楼躬身行礼,僧袍带动起微小的弧度,他临走前犹豫地瞄了闻人吴一眼。
这样的境况叫人很难不多想。
在他走后,姜祁簇以手支桌,发现桌上呈摆了一盘剥好的坚果。
他伸出手,随意捻起一粒放进嘴中,稍作咀嚼,便开口道:“我都知道了。”
闻人吴没问他为何来,又知道了些什么,只是肃着脸恭听对方突然冒出这一句。
旋即对方又开口,青翠的眼眸里闪动着波光粼粼的柔光,像山风吹拂下的一亩碧稻:“我发觉你是个疯头疯脑的东西,真是难以掌控,搞不好日后会反受其害。”
“——但确实锋锐难挡,是把好刀。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将你收纳进名兵图谱……”
闻人吴凝视着对方咀嚼间上下滚动的喉结:“您向来是奴才的主子……奴才的身心,只愿能长久效忠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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