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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再三叮嘱赶快躲开,周时达匆匆走了。方太太只听了后半截的话,摸不着头脑,很是恐慌。方罗兰说了个大概,并且以为周时达素来神经过敏,胆小,未必形势真像他所说那样险恶。
"我只听得他连说赶快躲开,"方太太笑了笑说,"倒很着急,以为是上游军队1逼近来了。原来是胡国光的事,我看来不很像。"
1"上游军队"是指当时的反革命的夏斗寅的部队。——作者原注。
"上游军队怎样?"
"那是张小姐昨天说起的。她有个表兄刚下来,说是那边已有战事;但是离我们这里还有五六百里水路呢!"
的确是眼前的事情太急迫了,五六百里外的事,谁也不去管它,所以方罗兰淡然置之,先忙着要去探听胡国光派的举动。他跑了几处地方,大家都说周时达神经过敏,胡国光决没有这们大胆。后来在孙舞阳那里,知道农民确在准备大示威运动,强迫县长释放被捕的三个人。大概县长已经得了这风声,所以密调警备队自卫。
然而孙舞阳却也这么说
"胡国光这人,鬼鬼祟祟的极不正气;我第一次看见他,就讨厌。都是上次的省特派员史俊赏识他,造成了他的势力。我看这个人完全是投机分子。史俊那么器重他,想来可笑。省里来的特派员情形隔膜,常常会闹这种笑话。只是你们现在又请省里派人了,多早晚才能到呢?"
"电报是大前天发的,"方罗兰回答,"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可望人到。这也是胡国光极力主张,才发了这个电。"
孙舞阳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说
"胡国光大概是因为上次省里来人大有利于他,所以希望第二次的运气了。但此次来者如果仍是史俊,我一定要骂他举用非人;胡国光就该大大地倒楣了!"
方罗兰很定心地别了孙舞阳,便到县党部。凑巧省里的复电在十分钟前送到。那复电只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说是已令刻在邻县视察之巡行指导员李克就近来县调查云云。方罗兰不满意似的吐了一口气。县里的事态如此复杂严重,一个巡行指导员能指导些什么?
当天黄昏,县长密调的警备队有五十多人进城来,都驻在县公署。
一夜过去,没有事故发生。但是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见县署左近荒地里躺着一个黄衣服的尸身。立刻证明是一个童子团,被尖刀刺死的。纠察队当即戒严,童子团都调集在总部。喧传已久的示威大会,在下午就举行。久别的梭标队又来惹起那些看不惯这种怪样的街狗们的狂吠了。
大会仍旧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举行。近郊的武装农民,城里的店员,手工业工人,赶热闹的闲人,把五六亩大的空场挤得密密层层。胡国光自然是这个大会的主角。他提议一为死者复仇,严搜城中的反动派;二要求县长立即释放被捕的三个人。热烈的掌声才一起来,会场的一角忽然发生了鼓噪,几个声音先喝"打",随即全会场各处都有应和。呐喊和嚷哭,夹着尘土,着地卷起来,把太阳也吓跑。胡国光站在两张桌子叠成的主席台上,也有些心慌。他催着林不平赶快带纠察队去弹压。他在台上看得很明白,全会场已然分为十几区的混战,人们互相扑打,不知谁是友谁是敌。梭标铁尖的青光,在密挤的混乱的人层上闪动;这长家伙显然无用武之地。嚷喊扑打的声音,从四面逼向主席台来,胡国光可真是有些危险了。
纠察队散开后,主席台前空出了一点地位;几个躲避无路的妇女就涌过来填补了这空隙。忽然一彪人,约有十多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出来,狂吼着也扑奔主席台来。胡国光急滚下台,钻在人堆里逃了。妇女的惊极的叫声,很尖厉地跳出来。地下已经横倒了一些人,乱窜乱逃的人们就在人身上踏过。
等到梭标朋友们挣脱了人层的束缚,站在混斗的圈子外要使用那长家伙时,警察和警备队也赶到了,流氓们已经大半逃走,纠察队和群众捉住了三四个行凶者。群众打伤了十多个,主席台边躺着一个女子,花洋布的单衫裤已经扯得粉碎,身上满是爪伤的紫痕。有人认识,她就是解放妇女保管所的钱素贞。
事变过后半点钟光景,最热闹的县前街由商民协会命令罢了市。到会的农军都不回去,分驻在各社会团体担任守卫。同时,不知从哪里放出来的两个相反的谣言传遍了全城一是说农民就要围攻县署,一是说警备队要大屠杀,说反动派捣乱会场是和县长预先勾通的,所以直待事后方来了几个警备队,遮掩人们的耳目。
全县城渗透了恐怖。暮色初起,街上已经像死一般没有行人。市民们都关好了大门,躲在家里,等待那不可避免的事情的自然发展。
午夜后,人们从惊悸的梦魂中醒过来,听见猫头鹰的刷刷的凄厉的呼声;听见乌鸦的成群的飞声,忽近忽远的噪聒不休的哑哑的叫声,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敢安眠在树顶。
太阳的光波再泻注在这县城的各街道,人们推开大门来张望时,街上已是满满的人影;近郊的武装农民就好像雨后的山洪,一下子已经灌满了这小小的县城。似乎"围攻县署"之说,竟将由流言而成为行动。
县公署的全部抵抗力只有不满一百名的警备队,仅能守卫县署。和城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县署大门也是关闭得紧紧的。
武装农民包围了县署后,就向正在开临时紧急会议的县党部提出两个条件,请转达县长。第一条件是立即释放被捕已久的三个人,第二条件是县长引咎辞职,由地方公团暂为代行职权。
——胡国光有野心,他要乘这机会,自己做县长。
这几句周时达的话,又浮现在方罗兰脑皮上了。他向胡国光看了一眼,见这黄瘦脸的人儿得很意地在摸胡须。方罗兰的眼光又移到林子冲和彭刚的脸上,也看见同样的喜气在闪跃。多数显然是属于胡国光一边。
"第一款,释放被捕的三个人,本来我们也主张;第二款,则似乎太过分了。而且近于侵犯政府的权力,尤为不妥。"
方罗兰终于慢慢地说了。他的眼光直射在常是渴睡样的彭刚的脸上,似乎是希望他清醒些,不要尽跟着别人乱跑。
"第二款的理由很充足。说是太过分,就有把县长当作特殊阶级看待的臭味,不合于民主思想。况且县长向来不满人望,昨天群众大会发生扰乱,又有串通反动派的嫌疑;他调警备队进城,不是想预备屠杀么?所以农民的要求是正当的。"
林子冲抢先着这么反驳。胡国光接上来加以补充道
"社团共同维持治安,代行县长职权,自然是暂局。并无侵犯政府权力之处,政府当能谅解,方同志大可以放心了。"
"两位的话,未始没理,但是也要顾到事实;县署内还有一百警备队,有枪有弹。万一开起火来,胜负果不可知,而全城却先受糜烂了。"
方罗兰还是反对。他并不是一定回护县长,他只觉得胡国光这投机分子要这么干,就一定不能赞成。
暂时的沉默。事实问题,尤其是武力的事实问题,确不能不使人暂时沉默。
"事实也有两方面,"胡国光奋然说,"县长果然未必肯见机而作,农民也何尝肯善罢甘休呢。我们党部总不能离开了大多数的民众,而站在县长一个人旁边。"
林子冲鼓掌赞成。方罗兰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农民的代表又进来催促赶快和县长交涉。鼓噪的声音,像远处的雷鸣,一起一起地从风中送来。方罗兰恍惚已经看见了麻秸似密的梭标,看见火,看见血。
"县长肯不肯是另一问题,交涉必须先去办一办。"陈中第一次发言了。"我推举胡国光同志代表党部进县署去办交涉。"
渴睡的彭刚也睁大了眼表示赞成。
方罗兰看了陈中一眼,也举起手来。他知道胡国光一定不敢去,怕被县长扣留起来。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胡国光。
果然胡国光不肯去。他红着脸转推方罗兰。
"不能胜任。"方罗兰摇着头简单地回答。
这是第二个事实问题了谁愿意去做代表和县长交涉。
互相的推让,拖过了不少时间。本来在会议桌上跳舞着的太阳光,也像等得不耐烦,此时它退出室外,懒懒地斜倚在窗前了。
"五个人都去!"
彭刚发见了大秘密似的嚷起来。他的渴睡眼闪出例外的清明气象。三个人都点头赞成。胡国光没有表示,他还是不肯去。
农民的代表已经催过五次了。一切应有的搪塞的话,都已搜尽用光;但现在,他们第六次又来了。五个人都像见了债主似的苦着脸。
胡国光瞥见来过五次的那人背后,又跟着一位短小的中山装人物;这准是外边农民等得不耐烦,加推举了来帮同催促的。事实显然很紧迫,怎么办?他想,五人同去,几乎是天经地义,无可驳难的,然而可恶之处也就在此别人都不要紧,自己却很危险;他公开地骂过县长,他主动今天的事;他进县署去,岂不是探头虎口么?而此种为难的情形,又苦于不便公然说出来。
"这位是省里派来的,要见常务委员。"
进来过五次的人,指着身后的短小少年说。
五个人都跳了起来。呵,省里派来的?敢就是李克,特派员李克——不,移作特派员的巡行指导员李克?他们都觉得肩膀上已经轻松了许多;天大的事,已经有应该负责的人来负责,虽然是那么短小单薄的一个。他们五个人,一个一个都活泼起来,尤其是胡国光。
十分钟后,李克已经完全明了这五个人儿所处的困难;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进县署去办交涉,但先要和农协负责人有一度接洽。胡国光就自告奋勇,陪着李克去找农协委员。虽然他微觉得李克太冷,不多说话,似乎不如从前的史俊那样爽直;但是省特派员就是省特派员,胡国光当然一样地愿意躬任招待。
剩下的四位,望着李克的短小的背影,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在轻松的心情中,又惘然颇以这短小的貌不惊人的少年未必能任重致远为虑;但是一想到无论如何,他是应该负责的,也就释然了。他们四位很愉快地静候着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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