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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罗兰现在是动之以情了。这确不是他的手段,而是真诚;他的确还没有以孙舞阳替代了太太的决心。
方太太心中似乎一动。但她不是感情冲动的人,她说要离婚,是经过了深思的结果,所以旧情也不能挽回她目前的狷介的意志。
"过去的事,近来天天在我心里打回旋呢!"她说。"我们从前有过快乐的日子,我想起来就和昨天的事一样,都在眼前,但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正像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不能再回到可纪念的十八。我近来常常想,这个世界变得太快,太出人意料,我已经不能应付,并且也不能了解。可是我也看出一点来这世界虽然变得太快,太复杂,却也常常变出过去的老把戏,旧历史再上台来演一回。不过重复再演的,只是过去的坏事,不是好事。我因此便想到过去的虽然会再来,但总是不好的伤心的才再来,快乐的事却是永久去了,永不能回来了。我们过去的快乐也是决不会再来,反是过去的伤心却还是一次一次地要再来。我们中间,现在已经完了,勉强复合,不过使将来多一番伤心罢了。过去的是过去了!"
方罗兰怔住了,暂时没有话;他见太太说的那样镇静,而且颇有些悲观的哲学意味,知道她不是一时愤激之言,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的。他看来这件事是没法挽回的了。那么,就此离婚罢?他又决断不下来。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他只是感情上放不下。他惘然起立,在室中走了几步,终于站在太太面前,看着她的略带苍白然而镇定的脸说
"梅丽,你不爱我了,是不是?"
"你已经是使我无法再爱。"
"咳,咳。我竟坏到这个地步么?"方罗兰很悲伤了,"将来你会发见你的完全误会。将来你的悔恨一定很痛苦。梅丽,我不忍,我也不愿,你将来有痛苦。"
"我一定不悔恨,不痛苦;请你放心。"
"梅丽,离婚后你打算怎样呢?"
"我可以教书自活,我可以回家去侍奉母亲。"
"你忍心抛开芳华么?"方罗兰的声音有些颤。"你干革命不能顾家的时候,我可以带了去;你倘使不愿,我也不坚持。"
方罗兰完全绝望了。他看出太太的不可理喻的执拗来,而这执拗,又是以不了解他,不信任他,太看低了他为背景的。他明明是丈夫,然而颠倒像一个被疑为不贞的妻,即使百般恳求,仍遭坚决的拒绝。他觉得自己业已屈伏到无可再屈伏了。他相信自己并没错,而且亦已"仁至义尽";这是太太过分。他知道这就是太太的贵族小姐的特性。
"梅丽,我还是爱你。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以朋友——不,自家妹妹的资格,暂时住在这里;我相信我日后的行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们中间虽然有了隔膜,我对你却毫无恶意,梅丽,你也不该把我看作仇人。"
方罗兰说完,很安闲地把两手交叉在身上,等候太太的回答。
方太太沉吟有顷,点头答应了。
从那晚起,方罗兰把书房布置成了完全的卧室。他暂时不把陆梅丽作为太太看待;而已经双方同意的方、陆离婚也暂不对外宣布。
假如男子的心非得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不可,那么从此以后极短时期内方罗兰之更多往孙舞阳处,自是理之必然。但是他的更多去,亦不过是走顺了脚,等于物理学上所谓既动之物必渐次增加速率而已。他还是并没决定把孙舞阳来代替了陆梅丽,或是有这意识。只有一次,他几乎违反了本心似的有这意识的一瞥。这是"五七"纪念会后的事。
五月是中国历史上纪念最多的一个月;从"五一"起,"五四","五五","五七","五九",这一连串的纪念日,把一个自从"解放"婢妾后又沉静得像死一般的县城,点缀得非常热闹,许多激烈的论调,都在那些纪念会中倾吐;自然是胡国光的议论最激烈最彻底。一个月前,他还是新发见的革命家,此时则已成了老牌;决没有人会把反革命,不革命,或劣绅等字样,和胡国光三字联想在一处了。多事的五月的许多纪念,又把胡国光抬得高些;他俨然是激烈派要人,全县的要人了。方罗兰早有软弱,主意活动的批评,现在却也坚决彻底起来了;只看他在"五七"纪念会中的演说便可知道。
那时,方罗兰从热烈的鼓掌声中退下来,满心愉快。他一面揩汗,一面在人堆里望外挤,看见小学生的队伍中卓然立着孙舞阳。她右手扬起那写着口号的小纸旗,遮避阳光,凝神瞧着演说台。绸单衫的肥短的袖管,直褪落到肩头,似乎腋下的茸毛,也隐约可见。
方罗兰到了她面前,她还没觉得。
"舞阳,你不上去演说么?"
方罗兰问。他在她旁边站定,挥着手里的草帽代替扇子。天气委实太热了,孙舞阳的额角也有一层汗光,而且两颊红得异常可爱。她猛回过头来,见是方罗兰,就笑着说
"我见你下台来,在人堆里一晃就不见了。不料你就在面前。今天我们公举刘小姐演说,我不上去了。可恨的太阳光,太热;你看,我站在这里,还是一身汗。"
方罗兰掏出手巾来再擦脸上的汗,嘘了口气,说
"这里人多,热的难受。近处有一个张公祠,很幽静,我们去凉一凉罢。"
孙舞阳向四面望了望,点着头,同意了方罗兰的提议。
因为有十分钟的急走,他们到了张公祠,坐在小池边以后,孙舞阳反是一头大汗了。她一面揩汗,一面称赞这地方。大柏树挡住了太阳光,吹来的风也就颇有凉意。丁香和蔷薇的色香,三三两两的鸟语,都使得这寂寞的废祠,流荡着活气。池水已经很浅了,绿萍和细藻,依然遮满了水面。孙舞阳背靠柏树坐着,领受凉风的抚摩,杂乱地和方罗兰谈着各方面的事。
"你知道解放妇女保管所里的干事,钱素贞,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谈到县里的妇女运动时,孙舞阳忽然这么问。
"不知道。记得还是你们推荐的。"
"是的。当时是朱民生来运动的,我们没有相当的人,就推荐了。现在知道她是陆慕游的爱人,据刘小姐说,这钱素贞简直一个字也不认识。"
"朱民生为什么介绍她!"
"大概也是受陆慕游的央求;朱民生本来是个胡涂虫!奇怪的是陆慕游会有这么一个爱人。"
"恋爱,本来是难以索解的事。"
孙舞阳笑了。她把两手交叉了挽在脑后,上半身微向后仰,格格地笑着说
"虽然是这么说,两人相差太远就不会发生爱情;那只是的冲动。"
方罗兰凝眸不答。孙舞阳的娇憨的姿态和亲昵的话语,摄住了他的眼光和心神了。他自己的心也像跳得更快了。
"我知道很有些人以为我和朱民生有恋爱——近来这些谣言倒少些了;他们看见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亲近些,便说准是有了爱,你看,这多么无聊呢?"
孙舞阳忽然说到自己,她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在问
"你说恋爱本来难以索解,是不是暗指这个?"
听到这半自白半暗示的话,方罗兰简直心醉了,但想到孙舞阳似乎又是借此来表示对于自己的态度,又不免有些怅惘。然而他已经摇着头说
"那些谣言,我早就不信!"
孙舞阳很了解地一笑,也不再说。
树叶停止了苏苏的细语,鸟也不叫。虽然相离有二尺多远,方罗兰似乎听得孙舞阳的心跳,看见她的脸上慢慢地泛出红晕。他自己的脸上也有些潮热了。两个人都觉得有许多话在嘴边,但都不说,等候着对方先开口。孙舞阳忽然又笑了,她站起来,扯直了裙子,走到方罗兰面前,相距不过几寸,灵活而带忧悒的眼光,直射进方罗兰眼里,射进心里;她很温柔地说
"罗兰,近来你和太太又有意见,是不是?——"
方罗兰一下怔住了,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必否认。你和太太又闹了,你们甚至要离婚,我全都知道——"
方罗兰脸色变了。孙舞阳却笑了笑,手按在方罗兰肩上,低声问道"你猜想起,我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生气?"
听了这样亲昵而又富于暗示性的话语,方罗兰的脸色又变了,而伴随着这番话送来的阵阵的口脂香,又使得方罗兰心旌摇摇。
孙舞阳似乎看透了方罗兰的心事,抿着嘴笑了笑,但随即收起笑容,拍一下方罗兰的肩膀,很认真地说"我呢,既不高兴,也不生气。可是,罗兰,你的太太是一个上好的女人,你不应该叫她生气……"
方罗兰松了一口气,张嘴想要分辩,孙舞阳却不让他开口。
"你听我说哟!我也知道并不是你故意使她伤心,或者竟是她自己的错误,可是,你总得想法子使她快乐,你有责任使她快乐。"
"哎!"方罗兰叹了口气,又想开口,却又被孙舞阳止住了
"为了我的缘故,你也得想法子使她快乐!"
这语气是这样的亲热,这语意又这样的耐人寻味,方罗兰忍不住浑身一跳。他伸手抱住了孙舞阳的细腰,一番热情的话已经到他嘴边,然而孙舞阳微笑着瞅了他一眼,便轻轻地推开他,而且像一个大姊姊告诫小兄弟那样说道
"你们不能离婚。我不赞成你们离婚。你最能尊重我,或者你也是最能了解我,自然我感谢你,可是——"孙舞阳咬着嘴唇笑了笑,"可是,我不能爱你!"
方罗兰脸色又变了,身不由己似的退后一步,两眼定定地看着孙舞阳,那眼光是伤心,失望,而又带点不相信的意味。
"我不能爱你!"孙舞阳再说一遍,在"能"字上一顿,同时,无限深情地对方罗兰瞟了一眼,然后异样温柔地好像安慰似的又说
"你不要伤心。我不能爱你,并不是我另有爱人。我有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纠缠的人,我也不怕和他们纠缠;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冲动,有时我也不免——但是这些的冲动,拘束不了我。所以,没有人被我爱过,只是被我玩过。"
现在方罗兰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盯住孙舞阳看,嘴唇有点抖。可是孙舞阳坦然地又接着说
"罗兰,你觉得我这人可怕罢?觉得我太坏了罢?也许我是,也许不是;我都不以为意。然而我决不肯因此使别人痛苦,尤其不愿因我而痛苦者,也是一个女子。也许有男子因我而痛苦,但不尊重我的人,即使得点痛苦,我也不会可怜他。这是我的人生观,我的处世哲学。"
这一番话,像雷轰电掣,使得方罗兰忽而攒眉,忽而苦笑,终于是低垂了头。他心中异常扰乱,一会儿想转身逃走,一会儿又想直前拥抱这可爱而又可怕的女子。孙舞阳似乎看透了方罗兰这一切的内心的矛盾,她很妩媚地笑了笑,又款步向前,伸手抓住了方罗兰的满是冷汗的一双手,跟方罗兰几乎脸偎着脸,亲亲热热地,然而又像是嘲笑方罗兰的缺乏勇气,她用了有点类乎哄孩子的口吻,轻声说
"罗兰,我很信任你。但我不能爱你。你太好了,我不愿你因爱我而自惹痛苦。况且又要使你太太痛苦。你赶快取消了离婚的意思,和梅丽很亲热地来见我。不然,我就从此不理你。罗兰,我看得出你恋恋于我,现在我就给你几分钟的满意。"
她拥抱了满头冷汗的方罗兰,她的只隔着一层薄绸的温软的胸脯贴住了方罗兰的剧跳的心窝;她的热烘烘的嘴唇亲在方罗兰的麻木的嘴上;然后,她放了手,翩然自去,留下方罗兰胡胡涂涂地站在那里。
十分钟后,方罗兰满载着苦闷走回家去。他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孙舞阳的那番话语;他想把平时所见的孙舞阳的一切行动言论态度,从新细细研究。但是他的心太乱了,思想不能集中,也没有条理。只有孙舞阳的话在他满脑袋里滚来滚去。他已经失去了思考和理解,任凭火热的说不出的情绪支配着。这味儿大概是酸的,但也有甜的在内,当他想到孙舞阳说信任他又安慰他拥抱他的时候。
晚上,似乎头脑清明些了,方罗兰再研究这问题。可爱的孙舞阳又整个地浮现在他眼前,怀中温暖地还像抱着她的丰腴的。虽则如此,他仍旧决定了依照孙舞阳的劝告。太太不肯了解,又怎么办呢?这本不是方罗兰要离婚,而是太太。孙舞阳显然没有明白这层曲折。太太不是说过的么?除非是孙舞阳死了,或是嫁了人,才能消灭她的怀疑。死,原是难说的,但孙舞阳不像一时便会死;她一定不肯自杀,而城里也没有时疫。嫁人呢,本来极可望,然而现在知道无望了,她决不嫁人。在先方罗兰尚以为太太的话不过是一时气愤,无理取闹,可是这几天他看出太太确有这个不成理由的决心。所以孙舞阳的好意竟无法实行,除非她肯自杀。
当下方罗兰愈想愈闷,不但开始恨太太,并且觉得孙舞阳也太古怪,也像是故意来玩弄他,和太太串通了来玩弄他。他几乎要决心一面和太太正式离婚,一面不愿再见孙舞阳。但是主意素来活动的他,到底不能这么决定。最后,他想得了一个滑稽的办法请孙舞阳自己来解决太太的问题。
于是方罗兰像没事人儿似的睡了很安稳的一夜。
翌日一早,方罗兰就到了妇女协会。孙舞阳刚好起身。方罗兰就像小学生背书似的从头细讲他和太太的纠纷。他现在看孙舞阳仿佛等于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什么话都说了出来;连太太被拥抱时的冷淡情形,也说得很详细。他的结论是
"我已经没有办法,请你去办去。"
"什么?我去劝解你的太太么?事情只有更坏。"
"那么,就请你不要管我们离婚的事;我们三个人继续维持现状。"
孙舞阳看了方罗兰一眼,没有说话。她还只穿着一件当作睡衣用的长袍,光着脚;而少女们常有的的热香,比平时更浓郁。此景此情,确可以使一个男子心荡;但今天方罗兰却毫无遐想。从昨天谈话后,他对于这位女士,忽爱,忽恨,忽怕,不知变换了几多次的感想,现在则觉得不敢亲近她。怕的是愈亲近愈受她的鄙夷。所以现在孙舞阳看了他一眼,即使仍是很温柔的一看,方罗兰却自觉得被她的眼光压瘪了;觉得她是个勇敢的大解脱的超人,而自己是畏缩,拘牵,摇动,琐屑的庸人。
方罗兰叹了口气,他感到刚脱口的话又是不妥,充分表示了软弱,无决心,苟安的劣点,况且维持现状也是痛苦的,以后孙舞阳也不理他,则痛苦更甚。
"但维持现状也不好,总得赶快解决。"他转过口来又说。"也许梅丽要催我赶快解决——正式离婚。假使梅丽终于不能明白过来,那么,舞阳,你可以原谅我么?"
孙舞阳不很懂得似的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万一我虽尽力对梅丽解释,而她执拗到底,那结局也只有离婚。"方罗兰不得已加以说明。"我已经没有法子解释明白;请你去,你又说不行。最后一着,只有请张小姐去试试。"
"张小姐不行。她是赞成你们离婚的。还是请刘小姐去。但是,怎么你只希望别人,却忘记了你自己?总不能叫你太太先对你讲和呵!好了,我还有别的事,希望你赶快去进行罢。"
孙舞阳说完,就穿袜换衣服,嘴里哼着歌曲;她似乎已经不看见方罗兰还是很忧愁地坐着。当她袒露了发光的胸脯时,方罗兰突然立在她身后,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胛,颤声说
"我决定离婚,我爱你。我愿意牺牲一切来爱你!"
但是孙舞阳穿进了一只袖管,很镇静地答道
"罗兰,不要牺牲了一切罢。我对于你的态度,昨天已经说完了。立刻去办你的事罢。"
她让那件青灰色的单衫半挂在一个肩头,就转身半向着方罗兰,挽着他的右臂,轻轻地把他推出了房门。
方罗兰经过了未曾前有的烦闷的一天。也变了不知几多次的主张,不但为了"如何与太太复和"而焦灼,并且为了"应否与太太复和"而踌躇了。而孙舞阳的态度,他也有了别一解释;他觉得孙舞阳的举动或者正是试探他有没有离婚的决心。不是她已经拥抱过他么?不是她坦然在他面前显露了迷人的么?这简直拿他当作情人看待了!然而她却要把他推到另一妇人的怀里,该没有这种奇人奇事罢?方罗兰对于女子的经验,毋庸讳言是很少的,他万料不到天下除了他的太太式的女子,还有孙舞阳那样的人;他实在是惶惑迷失了。虽然孙舞阳告诉他,请刘小姐帮忙,可是他没有这勇气;
也不相信忠厚有余,素不善言的刘小姐会劝得转太太。
但是捱到下午六时左右,方罗兰到底找到了刘小姐,请她帮忙。刘小姐允诺;并说本已劝过,明天当再作长时间的劝解。
看过刘小姐后,方罗兰径自回家;他的心,轻松得多了。这轻松,可有两种解释一是他觉得责任全已卸给刘小姐,二是假使刘小姐还是徒劳,则他对于孙舞阳也就有词可借了。
"陈中先生刚才来过。这个就是他带来的。"
方太太特地从预备晚饭的忙乱中出来对他说,并且交给他一个纸条。
这是县党部召开特别会议的通告,讨论农协请求实行废除苛捐杂税一案。方罗兰原已听说四乡农民近来常常抗税,征收吏下乡去,农民不客气地挡驾,并且说"不是废除苛捐杂税么?还来收什么!"现在农协有这正式请求,想来是四乡闹得更凶了。
方罗兰忽然觉得惭愧起来。他近来为了那古怪的恋爱,不知不觉把党国大事抛荒了不少。县党部的大权,似乎全被那素来认为不可靠的胡国光独揽去了。想到这里,他诚意地盼望他和太太的纠纷早些结束,定下心来为国勤劳。
"陈先生等了半天,有话和你面谈;看来事情很重要呢。"
方太太又说。眼睛看着沉吟中的方罗兰的面孔。
"大概他先要和我交换意见罢。可是,梅丽,你总是太操劳,你看两只手弄得多么脏!"
方罗兰说时,很怜爱似的捏住了太太的手;自从上次决裂后,他就没有捏过这双手,一半是尊重太太的意见,一半是自己不好意思。
方太太让手被捏着足有半分钟,才觉醒似的洒脱了,一面走,一面说
"谢谢你的好意。请你不要来管我的事罢。"
方罗兰突然心里起了一种紧张的痛快。太太的话,负气中含有怨艾;太太的举动,拒绝中含有留恋。这是任何男子不能无动于中的,方罗兰岂能例外?在心旌摇摇中,他吃夜饭,特地多找出些话来和太太兜搭。当他听得太太把明天要办的事,一一吩咐了女仆,走近卧室以后,他忽然从彷徨中钻出来,他发生了大勇气,赶快也跑进了暌违十多天的卧室,把太太擒拿在怀里,就用无数的热烈的亲吻塞住了太太的嗔怒,同时急促地说
"梅丽,梅丽,饶恕了我罢!我痛苦死了!"
方太太忍不住哭了。但是也忍不住更用力地紧贴住方罗兰的胸脯,似乎要把她的剧跳的心,压进方罗兰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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