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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陆慕游作事固然荒唐,但委实是"春"已来了。严冬之象征的店员风潮结束以后,人们从紧张,凛冽,苦闷的包围中松回一口气来,怡怡然,融融然,来接受春之启示了。
在渐热的太阳光照射下的各街道内,太平景象的春之醉意,业已洋洋四溢。颈间围着红布的童子团,已经不再值勤,却蹲在街角和一些泥面孩子掷钱赌博。他们颈间的红布已经褪色,确没有先前那样红得可怖了。蓝衣的纠察队呢,闲到没有事做,便轮替着告假,抱了自己的孩子在街头走。挺着怪样梭标的朋友们早已不见。这使得街头的野狗也清闲得多,现在都懒散地躺在那里晒太阳了。
春的气息,吹开了每一家的门户,每一个闺闼,每一处暗陬,每一颗心。爱情甜蜜的夫妻愈加觉得醉迷迷地代表了爱之真谛;感情不合的一对儿,也愈加觉得忍耐不下去,要求分离了各自找第二个机会。现在这太平的县里的人们,差不多就接受了春的温软的煽动,忙着那些琐屑的爱,憎,妒的故事。
在乡村里,却又另是一番的春的风光。去年的野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重复占领了这大地。热蓬蓬的土的气息,混着新生的野花的香味,布满在空间,使你不自觉地要伸一个静极思动的懒腰。各种的树,都已抽出嫩绿的叶儿,表示在大宇宙间,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生长,一些新的东西要出来改换这大地的色彩。
如果"春"在城里只从人们心中引起了游丝般的摇曳,而在乡村中却轰起了火山般的爆发,那是不足为奇的。
从去年腊尾,近郊南乡的农民已经有农民协会。农民组织起来了,而谣言也就随之发生。最初的谣言是要共产了,因为其时农协正在调查农民的土地。但这谣言随即变而为"男的抽去当兵,女的拿出来公"。所以南乡的农民也在惶惑中度过了旧年节。其间还发生了捣毁农协的事情,有劳县农协派了个特派员王卓凡下乡查察。
事情是不难明白的放谣言的是土豪劣绅,误会的是农民。但是你硬说不公妻,农民也不肯相信;明明有个,则产之必共,当无疑义,妻也是产,则妻之竟不必公,在质朴的农民看来,就是不合理,就是骗人。王特派员卓凡是一个能干人,当然看清了这点,所以在他到后一星期,南乡农民就在烂熟的"耕者有其田"外,再加一句"多者分其妻"。在南乡,多余的或空着的女子确是不少呀一人而有二妻,当然是多余一个;寡妇未再醮,尼姑没有丈夫,当然是空着的。现在南乡的农民便要弥补这缺憾,将多余者空而不用者,分而有之用之。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大概就是陆慕游自由地"恋爱"了素贞以后十来天,南乡的农民们在土地庙前开了一个大会。王卓凡做了临时主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脸色惊惶的妇女。其中一个穿得较为干净的,是土豪黄老虎的小老婆;今天早晨五点钟模样,农民们攻进了黄老虎的住宅,她正躲在床角里发抖。
现在这十八岁的少女睁大了圆眼睛,呆呆地只管看着四周围的男子。她知道此来是要被"公"了,但她的简单的头脑始终猜不透怎样拿她来"公"。她曾经看见过自己的丈夫诱进一个乡姑娘来强奸的情形。然而现在是"公",她真不明白强奸与"公"有什么不同,她不免焦灼地乱想,因而稍稍惊恐。
还有两个,一个是将近三十岁的寡妇,神气倒很坦然,似乎满知道到这里来是怎么一回事。又一个是前任乡董家的婢女,也有十七八岁了,她和土豪的小老婆正是同样的惊惶,然而多带些好奇的意味。
农民们只是看着,嚷着,笑着,像是等待什么。
后来,在一阵狂笑与乱嚷中,又带进了两个尼姑,浑身发抖,还不住口地念"阿弥陀"。
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下来,王卓凡提高了嗓子喊道
"只有五个女人,不够分,怎么办呢?"
于是争论起来了;不下于叫骂的争论,持续了许多时间。最后,决定了抽签的方法。凡是没有老婆的农民都有机会得一个老婆。五个女人中间比较漂亮的土豪的小老婆,属于一个癞头的三十多岁的农民。土豪的小老婆却哭起来,跳着脚,嚷道
"我不要!不要这又脏又丑的男子!"
"不行!不行!抽签得的,她做不了主!"
许多仗义的人们也大嚷而特嚷地拥护癞头的既得权。
"不行,不行!癞头不配!不公平!"
人圈子的最外层忽然也起了咆哮的反对声。这立刻成为听不清楚的对骂,接着就动了武,许多人乱打在一堆。喊声几乎震坍了土地庙。王卓凡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把指挥梭标队的哨子乱吹。
梭标队到底建立了平乱的伟功,捉住了三四个人,都带到王卓凡的面前。
一个带着梭标,左臂上有一小方红布为记的长大汉子对王卓凡说
"不用审问。我们认识这一伙王八蛋是村前宋庄的人。我们伤了七八个。"
"你老子正是。我们夫权会要杀尽你们这伙畜生野种!"
俘虏中的一个,很倔强,睁圆了眼,直着喉咙这么嚷骂。
大家都知道宋庄有一个夫权会,很和这里的农协分会作对。下来,非常可怕。接着,杠子,土块,石头,都密集在俘虏身上了。大概也不少误中了自己的人。王卓凡看情形不对,一面指挥梭标队带俘虏回去,一面就转换众人的视线,高呼"到宋庄打倒夫权会去!"这个策略立刻奏效,土地庙前的一群人立刻旋风似的向村前滚去。
那一群人赶到宋庄时,已经成了一千多人的大军;这是因为梭标队已经闻警全队而来,而沿路加入的农民亦不少。没有警备的宋庄,就无抵抗地被侵入了。人们都知道夫权会的首要是哪几个,会员是哪些人,就分头包抄,几乎全数捉住。吃了"排家饭"后,立刻把大批的俘虏戴上了高帽子,驱回本乡游行,大呼"打倒夫权会!"待到许多妇女也加入了游行队伍的时候,呼喊的口号便由她们口里喊出来成为
"拥护野男人!打倒封建老公!"
这个火山爆发似的运动,第三天就有五种以上不同的传说到了县里。县党部接到王卓凡的详细正式报告,却正是胡国光荣任常务委员后的第十五日,也正是陆慕游在那里枝枝节节地解决孀妇钱素贞的困难地位的时候。
胡国光看了那报告,不禁勃然大怒,心里说"这简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凤姐。但是,由金凤姐,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便是儿子阿炳近来更加放肆了。
"哼,这小子,没有本事到外边去弄一个进来,倒在老子嘴里扒食吃!"胡国光恨恨地在心里骂着。但一转念,他又觉得南乡农民的办法,"也不无可取之处",只要加以变化,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鱼,择肥而噬。他料想方罗兰他们是不会计算到这些巧妙法门的,正好让他一人来从容布置。
事实也正是如此,党部里其余的委员看见了这一纸报告,并不能像胡国光那样能够生发出"大作为"来,他们至多不过作为谈助而已;便是方罗兰也只对妇女部长张小姐说了这么一句话
"妇女部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意见?纠正呢,还是奖励?""这是农民的群众行动。况且,被分配的女子又不来告状,只好听其自然了。"
正忙着筹备"三八"妇女节纪念大会事务的张小姐也只淡淡地回答。所以这件事便被人们在匆忙与大意中轻轻地放过去了。再过一二天,就没有人在党部里谈起,只有胡国光一个人在暗中准备。
但是在县城的平静的各街道上,这事件便慢慢成了新的波动的中心。有许多闲人已经在茶馆酒店高谈城里将如何"公妻",计算县城里有多少小老婆,多少寡妇,多少尼姑,多少婢女。甚至于说,待字的大姑娘,也得拿出来抽签。这一种街谈巷议,顷刻走遍了四城门。终至深伏在花园里的陆三爹也知道了。这是钱学究特地来报告的;不用说,他很替陆慕云小姐着急呢。
"南乡的事是千真万确的,城里的谣言也觉可虑;府上还是小心为是。"
钱学究最后这么说,便匆匆走了;他似乎是不便多坐,免得延搁了陆三爹父女打点行装的工夫。陆三爹纵然旷达,此时也有些焦灼,他立刻跑到内室,把钱学究的报告对女儿学说了一遍,叹气道
"钱老伯的意思,危邦不居,劝我们远走高飞。只是滔滔者天下皆是,到哪里去好呢!况且祖业在此,一时也走不脱身。"
陆小姐低了头想,眼光注在脚尖;她虽然不是学校出身的新女子,却是完完全全的天足,出门原也不成问题,但她总不大相信那些谣言,觉得父亲是过虑。
"父亲看来那些谣言会当真么?"陆小姐慢慢地说。"现在时事变化果然出人意外,但总还不离情理。南乡的事,那些打倒亲丈夫,拥护野男人的话头,果然离奇得可笑,但细想起来,竟也合乎情理。从前我们家的刘妈,说起乡下女子的苦处,简直比牛马不如。不成材的男人贪吃懒做,还要赌钱喝酒,反叫老婆挣钱来养他,及至吃光用光,老婆也没有钱给他使了,他便卖老婆。像这样的丈夫,打倒他也不算过分罢?父亲从前好像还帮过这等的穷无所归的乡下女子。"
陆三爹微微点着头,但随即截住了女儿的议论,说
"乡下的事,且不去管它;只是据钱老伯说,城里也要把妾婢孀妇充公,连未字女郎也要归他们抽签,这就简直是禽兽之行了!钱老伯特地来叫我们提防,他说的是危邦不居。"
"钱老伯自是老成远虑。刚才我说南乡的事也还近情理,也就有城里未必竟会做出不近情理的怪事的意思。妾婢孀妇充公,已经骇人听闻,未必成真;至于大姑娘也要归他们抽签,更其是无稽的谣言了。方太太的朋友张小姐,刘小姐,也都是未字的姑娘,她们都在妇女协会办事,难道她们也主张抽签么?"
陆小姐说着,不禁很妩媚地笑了。父亲摸着胡子,沉吟半晌,方才说
"或许在你料中,自然最好。但当此人欲横流的时候,圣贤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变出些什么东西。古人说的'天道','性理',在目下看来,真成了一句空话罢了。"
于是"危邦不居"的讨论,暂且搁起。陆三爹感时伤逝,觉得脑子里空空洞洞,而又迷惘,旧有的思想信仰都起了动摇,失了根据。但他是一个文学家,况又久与世事绝缘,不愿自寻烦恼。所以只爽然片刻,便又高兴起来,想作一首长诗以纪南乡之变。他背着手,踱出女儿的房间,自去推敲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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