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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女士,人家说她的极多。我总共只见过一面,仿佛人极精明厉害的。"李克照例地板着脸,慢吞吞地说。"如果你已经满意了,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他又加了一句。"人家说什么呢?"抱素慌忙追询,"你何妨说这么一两件呢?"
但是李克已经向右转,提起脚跟要走了。他说"无非是乡下人少见多怪的那些话头。你的朋友大可不必打听了。"
抱素再想问时,李克随口说了句"再见",竟自走了,身后拖着像尾巴样的一条长影子,还在抱素跟前晃;但不到几秒钟,这长影子亦渐远渐淡,不见了。抱素惘然看着天空。他又顺着脚尖儿走,在这空场里绕圈子。一头癞虾蟆,意外地从他脚下跳出来;跳了三步,又挪转身,凸出一对揶揄的眼睛对抱素瞧。几个同学远远地立着,望着他,似乎有议论;他也没有觉到。他反复推敲李克那几句极简单的话里的涵义。他已经断定大概李克是实在不知道慧的身世,却故意含胡闪烁其词作弄人的;可是一转念又推翻了这决定,不,这个"理性人"素来说话极有分寸,也不是强不知以为知的那类妄人,他的话是值得研究的。他这么一正一负地乱想着,直到校里一阵钟声把他唤回去。
大学的学生对于闻钟上课,下课,或是就寝,这些小节,本来是不屑注意的;当上课钟或就寝钟喤喤地四散并且飞到草地,停歇在那里以后,你可以听到宿舍中依然哗笑高纵。然而这一次钟声因为是意外的,是茶房的临时加工,所以凡是在校的学生居然都应召去了。抱素走进第三教室——大家知道,意外的鸣钟,定规是到这教室里来的——只见黑压压一屋子人。一个同学拉住他问道"什么事又开会?"抱素瞪着眼,摇了摇头。背后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真正作孽!夜饭也吃弗成!"抱素听得出声音,是一位姓方的女同学,上课时惯和静女士坐在一处的,诨名叫"包打听";她得这个美号,一因她最爱刺探别人的隐秘,如果你有一件事被方女士知道了,那就等于登过报纸;二因她总没说过"侦探"二字,别人说"侦探",她总说"包打听",如果你和她谈起"五卅"惨案的经过,十句话里至少有一打"包打听"。当下抱素就在这包打听的方女士身边一个座位上坐了。不待你开口问,我们这位女士已经抢着把现在开会的原因告诉你了。她撇着嘴唇,作她的结论道
"真正难为情,人家勿喜欢,放仔手拉倒,犯弗着作死作活吓别人!"她的一口上海白也和她的"包打听"同样地出名。
抱素惘然答道"你不知道恋爱着是怎样地热烈不顾一切,失恋了是怎样难受呢!"
主席按了三四次警铃,才把那几乎涨破第三教室的嘈声压低下去。抱素的座位太落后了,只见主席嘴唇皮动,听不出声音,他努力听,方始抓住了断断续续的几句"恋爱不反对,……妨碍工作却不行……王女士太浪漫了……三角恋爱……"
"主席说,要禁止密司忒龙同王女士恋爱。为仔王女士先有恋人,气得来要寻死哉。"包打听偏有那们尖的耳朵,现在传译给抱素。
忽然最前排的人鼓起掌来。抱素眼看着方女士,意思又要她传译;但是这位包打听皱着眉头咕噜了一句"听勿清"。几个人的声音嚷道"赞成!强制执行!"于是场中大多数的臂膊都陆续举起来了。主席又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场中哄然笑起来了。忽然一个人站起来高声说道"恋爱不能派代表的,王既不忍背弃东方,就不该同时再爱龙。现在,又不忍不爱东方,又不肯不爱龙,却要介绍另一女同学给龙,作自己的替身,这是封建思想!这是小资产阶级女子的心理,大会应给她一个严重的处分!"
抱素认得这发言者是有名的"大炮"史俊。
有几个人鼓掌赞成,有几个人起来抢着要说话,座位落后的人又大呼"高声儿,听不清",会场中秩序颇呈动摇了。抱素觉得头发胀起来。辩论在纷乱中进行,一面也颇有几人在纷乱中逃席出去。最后,主席大声说道"禁止王龙的恋爱关系,其余的事不问,赞成者举手!"手都举起来,抱素也加了一手,随即匆匆地挤出会场。他回头看见方女士正探起身来隔着座位和一个女子讲话——这女子就是大炮史俊的爱人赵赤珠。
"不愧为包打听。"抱素一边走,一边心里说。他忽然得了个主意"我的事何不向她探询呢?虽然不是同乡,或许她倒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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