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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盆暴雨将息,天明破晓。

顾修身着素服,平静的跪在君王榻边。寝殿之内,老太监崔尚指挥着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太监抬着架着君王入殓的袞服大装。

依大周孝礼,君王驾崩后需由继任君主为其更衣入殓,以彰孝道。其余人等不可睹视君王尸身。

顾修虽未被立储,可在君王病重之时便已摄政监国。

这场孝礼,理所应当该他来守。

老太监崔尚,亲自捧来温水软巾,以头躬地道:“请殿下为陛下更衣!”

顾修无声的朝君王拜了三拜,行过大礼。老太监崔尚也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退了出去。

宫门合掩,偌大的寝宫之内只剩下了顾修与顾鸿的尸身。

顾修先将顾鸿身上明黄色的龙纹锦被轻轻掀起,平铺折在了一旁。

“父皇,您知道儿臣一向不愿多言。”顾修解开了顾鸿昨夜穿着的寝衣,手持软巾细致入微的替君王擦洗:“可今日,是儿臣最后一次与您说话了。”

君王没有任何回应。

“记得那年您问儿臣,母亲是否告诉过儿臣为何儿臣不是在您身边长大的,又是否告诉过儿臣外祖一族的事?”顾修手脚轻慢的帮顾鸿的身体翻了个身,语气平静的犹如一个旁观者:“这件事,儿臣说谎了。”

“其实,自儿臣记事时起,母亲便把一切都告诉儿臣了。但是她并不记恨父皇你的辜负,也从未向儿臣谈及过您与她的过往。她只告诉儿臣,她后悔了。后悔和云家宗族一起拼了命的把您这样一个草菅人命的君王推举上位。”

顾修低头在清水中淘洗着软巾,为君王擦拭着后背:“您以为永平二十二年那场兵乱,母亲当真一点也没有察觉么?那年废太子顾潭引一万西戎蛮兵入京烧杀抢掠,是您把京郊守军派去换防,只留下汴京城内的三千禁军。母亲带兵冲入皇城的时候废太子与先帝皆已身死,究竟是谁诛杀先帝?那时候,母亲他盲目的信任您。永熙二年,边防守军三万因无衣无食而葬送边关。其实以那时外祖手中的军权,想把您从刚坐稳的龙椅上拽下来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他为何没有?那是因为当

时天下并没有一人可以再堪重任,杀了你,便会死更多的人。”

顾修起身,从身后宽大的木制衣架上解下了那身庄重的袞服,由里衣开始,一点一点的为君王穿戴。

“所以,外祖只能用他的命去祭奠了那些因他而死的边军。母亲和云氏宗族在北荒辛苦挨过的那些日夜,都是在为了那些枉死的边军赎罪。您可知他们都是国朝男儿,是各家各户的支柱?”顾修别过头去,稍稍平静了一下:“您当然不知,您为君二十三载,玩弄权术,刚愎自负,信宠谗臣,滥用生杀,毫无悲天悯人之心。您心中无百姓,无江山,只有您困顿之时历经的那些旧恩旧怨。所以您在手握权柄之后就只会报复旧日的不公...”顾修语气愈冷,几乎一字一顿:“认真说起来,您根本就不配为君。母亲于北荒之上悉心教养,儿臣在前朝发奋立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取您而代之。”

顾修拖起一旁宽大的封腰,系在了君王的腰间,双手为君王整理领口:“您在世时,常说儿臣不知经营。一个真正的君主,何须经营权术?君主治理天下,并不是为了这方寸之间的一点荣华富贵。君主是要用功绩来让人仰望的,而不是靠滥杀无辜来让人畏惧的。”

顾鸿的身体已经僵硬了,顾修的动作便更加小心,声音也更加坦然。

“那日,您问儿臣是否因为少年苛责而怨恨您。儿臣说不怨恨您,这话是当真的。因为儿臣从来都没有将您视为父亲,也从来没有抱着父子亲情的包袱在与您相处,您于儿臣来说只是国君天子。您的责罚只是让儿臣受了些皮肉之苦,儿臣心里其实并不难过。儿臣从来没有您想象的那般单纯,儿臣让您看见的孤立无援,还有与您相处时让您感受的那些天伦之乐,都是为了让您踏下心来,说的谎而已。”

顾修略显讽刺的闭了闭眼,摇了摇头:“您为何不想想,天底下可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一个人被毁去了信仰,折断了骄傲,就连军武人家最在意的忠诚名节都被踏入尘泥。夫妻之情,少年恩义都敌不过朝中物议。您对母亲信爱皆无,十数年不闻不问,凭什么母亲要对您念念

不忘?自儿臣回宫您对儿臣忽视冷漠,苛责重罚,猜疑忌惮。您何以自信儿臣会把您视为亲父子?但是儿臣如此说,您便信。您自来都是如此,只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所以这几年,儿臣给您造了一场父慈子孝的梦。眼下梦醒了,儿臣和您都解脱了。”

许久之后,顾鸿的衣衫穿戴整齐,顾修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口气顾修憋闷了八年。

孝礼完毕,膝行退至顾鸿床边恭恭敬敬的行了三个稽首大礼,恭敬道:“父皇,儿臣今次孝礼是为谢您多年信任,让儿臣能在军中立足立威,大展拳脚,为我国朝武装驻军一百七十余万,保得四境安清,天下安宁。今日孝礼已成,你我父子恩怨两清,缘尽到此。儿臣恭送父皇早登极乐。”

顾修站起身,抬脚在砖地上跺了三声。

外间跪候的顾锦,顾攸带着一众妃嫔与内眷,皆入内室,跪于君王榻前。

顾修也汇入了众人的跪列之中,无声的叩头落泪。顾修的眼泪是真的,方才说出的话也是真的。

说不怨,其实也怨。只是多少而已。

说不恨,其实也恨。只是深浅而已。

说不是为了报复,其实本心上还是一场报复。

顾修用他的伤痕和绝望唤起了君王的自责,用纯善的忠诚加重了君王的悔意。用皇家最为难能可贵的骨肉亲情激发了君王的愧疚。

君王临死前的那段日子,都是在悔愧中度过的。

只要在世为人,谁都不可能当真那般洒脱。

一场孝礼,算是顾修与他心头的担子做了最后的诀别。

他顾修有亲有友,有挚爱,有江山。

至此以后,前路无限光明。

君王大敛入殡,宫内丧钟鸣响。

丧钟一响,便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来临。

******

晨曦初露,风雨宁息。

乌云散尽,朝阳当空,合宫上下皆服缟素。手脚利落的宫人们已经将这座宫城都披上了令人哀伤的素白。

秋风乍起,秋雨寒凉。

顾修负手立于含元殿正殿云台之上,韩墨初周身重甲身负长剑,立在顾修身侧。含元殿四周两

千名精兵悍将皆全副武装,手持虎头盾牌,严阵以待。

熊虎怀抱九环大刀,在第一排护盾之后来回踱步。

顾攸怀中抱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是一身孝麻,才刚在顾鸿的榻前哭过一场,顾攸的眼圈通红通红的。

“七弟。”顾攸神情凝重且复杂的看了顾修一眼,唤了人一声,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今日,他和顾修不光死了父亲。还要和另外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有一场较量。

“六哥,没事的。”顾修目光坚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顾攸也重重的点了点头,把怀中的托盘抱得更紧了。

辰时日出,一队四五百人的队伍嘶吼着参差不齐的杀伐声,踏着凌乱的步伐朝含元殿的方向冲了过来。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黑甲,手中高高的举着宝剑。身后的追随者有几个韩明座下未被牵连的旧臣,散从众人有府兵,有护卫,还有各家年富力强的男丁。

冲到含元殿前,见了那些全副武装的精兵强将,原本便凌乱的队伍霎时间更混乱了。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上过战场,他们不知道若是当真交手他们会有几分胜算。

刚刚他们冲入皇城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护卫阻拦他们,一路畅行无阻大大助长了他们此番勤王护驾的士气。

但当他们的人当真走到含元殿的时候,他们退却了,迟疑了。新帝登基,他们也许不会死,至多只是丢职罢官。今日,他们若是当真举兵谋逆,那便是必死无疑。

高台上,顾修立在栏杆处高声道:“四哥,把剑放下吧,本王不会杀你的。”

“顾修!父皇在世时不曾立储,今时今日人人皆有机会,你倚仗军权霸占皇城,你居心何在!”顾偃不依不饶的举着长剑,丝毫没有察觉身后跟随之人都在渐渐退远。

“四哥,放下剑上来吧,把素服换上。咱们兄弟一道去奉先殿!”顾攸端着托盘,也立在了顾修身边。

“兄弟?事到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记得兄弟两个字。”顾偃举着剑,猛然朝顾修的面前一指,藏在铁甲后的矛戈便齐刷刷的露了出来,顾修身边的韩墨初也用拇

指缓缓的顶出了鞘:“六弟,你看见了么?这就是你说的兄弟。”

“四哥,我已吩咐撤去你入宫一路上所有的侍卫,拦住了所有预备入宫奔丧的宗亲臣子,你眼下未见血也未动刀兵,一切都还可转圜。”顾修抬手,那些锋利的铁器又都收回了盾甲之后:“你把剑放下,今后你仍会是亲王之尊。”

“亲王?由你封的亲王么?”顾偃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非嫡非长,父皇在世时并无一言遗诏,你凭什么继承大统!”

顾修与顾攸的话,叫不醒一个已经执迷的人,两人对视一眼,顾修又看了看身边的韩墨初。

正在此两难之际,威戎将军孟绍带着那些本该被阻拦在外的各宗族亲贵,朝中文武,并一千二百名背负长弓的御林军由宫门进入,浩浩荡荡的将那一群手持刀兵的反叛围在了正中。

那群人手中高扬的武器都渐渐的低了下来,一点一点的退入包围而来的人流当中,只将顾偃一个人让了出来。

顾修疑惑的看了眼韩墨初,韩墨初也罕见的轻轻簇起了眉头。

吱呀一声,身后殿门大开。

晴昭公主搀扶着孟氏皇后由殿中款步行来。

孟氏皇后身着金翅祥云凤袍,外罩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八仙冠,手中捧着御诏玉玺。温柔如花月一般的女子,此刻竟是母仪天下的霸气。

“众卿听谕。”孟氏皇后低沉庄重的声音传至云台上下,高台之上,自顾修起皆撩袍而跪。

云台之下,孟绍将军携宗亲百官等皆跪候听谕,只剩下顾偃一个人持着剑愣愣的站着。

“古来国制,君后一体。先帝在世之时未立皇储,未免同室操戈,现由本宫行皇后之责,以中宫之身将战王顾修认于膝下。自今日起战王顾修既为正宫嫡出,依本朝祖制,继位称帝!”

孟雪芙端着玉玺,立于顾修身前。顾修眼神中的错愕转瞬即逝,朝孟氏皇后行跪叩大礼。

“儿臣,接旨谢恩。”

顾修从孟氏皇后手中接过玺印,双手捧在胸前,他知道他捧的并不只是一方玺印,而是大周的江山。

孟氏皇后双手

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无声的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她太了解顾鸿的为人了,即便将死,也永远要攥着能挟制亲子的筹码。数月前,她自静华寺回宫,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刻。

高台上,顾修手捧玉玺,居高临下。高台下众臣纷纷跪地,高声齐呼,叩拜道:“臣等参见新君万岁!参见新君万岁!”

孟雪芙欣慰的看着他身边那个即将肩负起江山重任的孩子。

从这一刻起,顾修终于成了她的孩子,成了那个与她阴阳永隔的云姐姐两个人的孩子。

她大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自己的丈夫爱上同一个人的女子了。

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依赖与深情,崇拜与敬重。那是一种如微风细雨,润物无声的情感。那是一种明知不可说却难以抑制的情感。

她是个胆小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也就只有云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欺凌,没有因为她的懦弱而嘲笑,更没有逼着她坚强。

她用她的明媚,温暖了她一生中最晦暗无措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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