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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书刘子宸因病去世,年当七十一岁。

其长子,吏部侍郎刘恭让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手记。里面详细记载了昔日的忠勤宰辅韩明这些年来是如何构陷官员,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动摇朝堂的罪状,以及一些尚在人世的人证的下落。

光是永熙初年,有详情所载的构陷官员的案子,便多达十三起。

永熙六年,韩明因私人恩怨,将伪造的僭越之物置于成国公安庆府上,又以谋逆反叛之名诬告,以至于成国公安庆三族被灭。

永熙八年,韩明以仗势欺人,殴杀良民为由诬告骠骑大将军朱荣,以至于朱荣将军含恨自裁。

永熙五年,韩明为报复不肯与之同流合污的户部尚书陈其表,伪造账目,混淆视听,以至于陈其表举家入罪被杀。

永熙二年,韩明贪污军费,以芦花为棉以次充好,以至于三万边军冻饿而死。韩明因畏惧事情败露,随即将全部罪责都推卸给了当时执掌军务的辅国将军云烈。

如此种种,都是那些年君王顾鸿为了培植韩明,巩固政权而枉杀掉的权臣及世家宗族。

但是到了这本手记之中,就都成了韩明为了一己私利蒙蔽君主,诬陷同僚的罪名了。

刘恭让在前朝之上将那本手记呈奏与君王后,满朝上下口径出奇的一致,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韩明。

君王是明君,只因被如此小人蒙蔽方才枉杀重臣。

韩明是佞臣,为了平步青云不惜残害忠良。

一时间,满朝之上义愤填膺。

一些与韩明曾经有所牵扯的臣子们甚至不惜在君王面前掌箍自己,直言自己未曾看出韩明那副两面三刀的嘴脸,才让君王受了这么大的蒙蔽。

“陛下,家父临终曾言,说自己为官多年一直受人胁迫。而今死后,不想让儿孙再受人胁迫。”刘恭让朝着君王深深一拜:“陛下,韩明大人这些年来一直与微臣府上来往,甚至还抢了微臣的小妹妹去他府上做妾。陛下,吾等昔日都是敢怒不敢言啊。”

刘恭让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又跪下了一个,也说自己这些年都是被韩明胁迫,逼不得已。

君王将那本手记翻看了一遍,狠狠的朝龙书案上一拍:“这个韩明,辜负了朕这么多年的信任!”

君王此时的语气,像个高大伟岸的救世主,是救群臣百姓于水火的救世主。

群臣的激愤让他自己都忘了,这些事都是他当初一手授意了韩明去做的。如今事情做完了,他的政局安稳了,他一早就不再需要韩明那样一个随时可能扎伤他自己的刀了。

贵妃韩氏在他的后宫里害死了他那么多的孩子,韩明又在前朝枉杀了他那么多臣子,还带坏了他的亲生儿子顾偃,整个韩氏一族都是罪大恶极。

至于那些陈年旧案,涉事的家族都已没落,朝局正权也正稳稳的抓在他的手里,翻案也只是给活人一点交待而已。最重要的是,推翻了这些案子,就能让顾修从此摘下罪臣之子的担子,从而让这孩子今后能走得更加轻松长远。

况且,所有罪责都是韩明一人所为,满朝上下皆无异议。处置了韩明,他的朝堂只会更加如日中天。

君王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当朝便下旨着刑部及大理寺联合审案,一个月内务必审结。

退朝回宫,行至崇宁宫内苑。

孟氏皇后穿着一身淡雅的宫装在院落里等着他,一见他来,双眼立马便红了起来:“陛下,这些年都是臣妾不好,臣妾错怪您了。”

孟氏皇后屈膝欲跪,一把被顾鸿双手扶起:“雪芙,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都听说了,那年的事都是那个韩明大人的过错。他为了仕途骗了陛下,还害得陛下冤了云姐姐。”孟雪芙说着,靠在君王的怀中几乎落泪:“陛下,您被他害的好苦啊。”

“是啊。”顾鸿拥着孟雪芙的身子,皱眉道:“他妹妹害死了咱们的长子。他又害得朕做了这么多年的昏君。你放心,等事情查明了,朕一定会给阿瑶和修儿一个公道。”

一场朝会,君王的态度明确。

转过当天,便有更多有关于韩明这些年做宰辅时仰仗着君王的宠爱与信任是何等的胡作非为,就连各地方官员也都上书将多年的苦楚都倒了出来。

大理寺入其府宅抄检,家中金银不

计其数,甚至有不少用度的图样上都绘制了龙纹。

珹王顾偃几次想入宫请见,都被君王亲自派入府门的兵丁拦在府中寸步难行。

反复几次后,珹王顾偃终于品出了滋味。

他的父皇是铁了心的要让他舅父全族身首异处。而他,同样一个身担罪责的皇子能仰仗的也就只有那一点血缘关系了。

一月过后,刑部,大理寺双方结案。

旧案新案一并查实,皆是人证物证俱全。

韩明自入狱以来,一直喊着冤枉,无论用刑与否,他都始终只有这两个字。

好在其余从犯认的倒是十分利落。会审完结后,君王的旨意也下的毫不留情。

主犯韩明处车裂之刑,五族之内所有成年男子一律斩首示众。女眷幼子皆断小指,发卖为奴。

七日后,于青云坊闹市行刑。

案件完结当日,君王顾鸿将顾修从王师军营之中叫了回来。将韩明伏法的供状递到了他的手上。

随着目光在纸张上游走,顾修的眼眶渐渐的泛起了一层水雾,抬眼两行滚烫的热泪从顾修两颊处滑落:“父皇...这...”

“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顾鸿伸手,用指腹抚去了顾修脸颊上的泪水:“是父皇不好,让你和你母亲都受委屈了。”

“父皇...”顾修紧紧的抿着双唇,冷毅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儿臣不委屈。”

“好了,父皇传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从即日起云氏一族再也不是戴罪之身,你可以把你的母族从北荒之上都接回来了。”顾鸿抬手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去吧,你想几时派人去都可以。”

顾修闻言,双膝轰然跪地,与顾鸿重重的磕了个响头:“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顾修攥着那份供状,一路纵马自宫中返回王府。

书房内,韩墨初正在收拾棋盘。

一局下了两年的棋,终于在这一日彻底分出了胜负。

顾修一路从前厅,跑到入身边,双手一把将人抱住:“师父,我...”

“殿下不用说话,臣都知道了。”韩墨初身手拍了拍人的脊背:“臣说过的,殿下会赢的

。”

“嗯。”顾修拥着韩墨初的身子,下颌靠在人肩头:“本王赢了,你还在么?”

“在。”韩墨初答的毫不犹豫,其实按他来时的初衷,他已经帮救他性命的云瑶平反了。可如今,他的心思已经和顾修长在了一起。他要陪着顾修走到更高更远,更强大的位置上:“臣会一直在殿下身边的。山峰是一座连着一座的,殿下想爬多高,臣就陪着殿下爬多高。想走多远,臣便陪着殿下走多远。”

*****

韩明行刑前夜,刑部诏狱跟前停了一辆很不起眼的灰顶小马车。

刑狱主簿唐青山,亲自相迎:“参军大人,罪人那里下官都已经安排好了。您只要在破晓之前离开便可以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您来过,包括战王殿下。”

“多谢唐大人。”

今日的韩墨初以银冠束顶,顶冠之上的明珠熠熠生辉。一身象牙白色的织锦长袍,外罩紫云仙鹤氅,腰间坠着象牙白玉佩。这一身无比挺阔又贵气的装束,让唐青山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韩墨初的相貌生的实在太好了,平日里着寻常官服便已是不俗。今日稍稍在衣饰之上下了一点功夫便足以让所见之人都挪不开双眼。

韩墨初端着一盏明亮琉璃盏,款步走到了那间囚牢之内,唐青山已经按着他的吩咐摆好了酒菜,和落座的蒲团。

韩墨初手中灯盏的光亮,让蜷缩在角落之内的韩明缓缓的转过身来。

此时的韩明穿着一身粗布囚服,周身之上分布着几条刑讯时留下的血痕。苍白的鬓发散乱的垂在眼前,苍老消瘦的几乎看不出人形。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铁链,让他整个人都只能在眼前的方寸之间活动。

韩墨初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了酒菜旁边,将整间囚室都照得通亮。

韩明与韩墨初相对而坐。一个华服锦衣,年富力强。一个浑身脏污,形如枯槁。

这种对比,强烈鲜明。

“你来,做什么?”韩明无力的抬起眼皮,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钝锯拉扯的木板。

“您明日便要处刑了,所以来送您一程。”韩墨初温声笑着斟了一杯酒,推到了韩明面前

韩明看了一眼地上的酒盅,没有动。

“您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少活一日的。”韩墨初说着自顾自的与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再说,您明日要受的是车裂之刑,我可没有那么好心让您今日就解脱的。”

韩明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冽的酒香自喉间蔓延,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酒。

“说说吧,这些事,你都是怎么做的?”韩明斜身坐着,目光阴鸷的盯着眼前的青年人:“既然来了,不就是想让我死个明白么?”

“您指的是什么事?”韩墨初自顾自的又斟了一杯酒,顺口夹了一点清淡的笋丝:“我听不懂。”

“别装糊涂了,贵妃,珹王,还有韩家,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不是么?”韩明咬着牙,恨恨的想将眼前的青年人生吞活剥。

“是啊,那又怎样呢?难不成天底下,只有您能算计别人的份儿么?”

“所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你是什么时候养下的那些人证,勾结上的朝中群臣?他们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听命于你?听命于战王的?”

“人证重要么?在这样事实确凿众望所归的案子里,人证是最不重要的了。只要事情说清楚了,话是谁说的都不重要。”韩墨初温柔的摇摇头,又与韩明斟了一盅酒:“您做过这么多次冤杀忠臣的事,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那些朝臣和地方官呢?他们怎么可能如此的众口一词?别同我说什么是正义使然!”韩明冷眼看着韩墨初,他确实想不明白,他自顾修封王以来一直死死的看着他。他与各家宗亲从未有过任何的人情往来。在珹王出事前,如今弹劾他的有些人还都是隶属于他的亲信,从什么时候开始,顾修在朝中的势力竟然大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你到底给了他们什么?能让他们如此心甘情愿。”

“其实也没什么。”韩墨初微笑的扬起嘴角:“朝中之上人情里往,结交的便只能是朋党,聚利而来,利尽便散。您给的那些钱财外物笼络而来的人心都是散的。您攀不上朝中那些清流门户,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结盟成党。他

们都是真心感佩于战王殿下品性高洁,是他们心目中能诓扶天下的仁君之选。所以只要事关战王,他们自会愿意出手相助的。至于朝中的那些未被波及的散众,这几年君王处置了你身边这么多人,他们早就品出了陛下的心思,自然是随着风向而动的。”

“品性高洁?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亏你也说的出口?朝中那群墙头草,怎么可能看得上顾修那个武疯子?”韩明冷笑着:“我要听实话,自那年战王受罚开始,你究竟做了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还是拿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这般听命?”

韩明本心里想问的,是韩墨初做了多少他没有察觉的事。他自来便是个胜负欲极强的人,如今即便惨败,他也要问清缘由。

“我说的就是实话。您手里攥着那些大人的把柄,所以没有了您便是对他们而言最大的好处。”韩墨初笑眯眯的端起酒杯:“您这话其实都不该问我,您该问您自己究竟做了多少事。珹王贪利鬻冰,是你纵容。珹王仗势征敛,也是你纵容。珹王在江南科场失察糊涂,回京后欺上瞒下,更是你纵容。刑部失德,兵部懒政,户部徇私也都是听你的指使。这些事,您若不做,何以会失了圣心?”

韩墨初的一番话,说的韩明哑口无言。

但韩墨初并没有告诉他全部实情。

那年珹王鬻冰,是因他将顾修要在君王整寿上觐献重礼的事悄悄散布给了珹王。珹王为能压人一头,便想尽办法的牟利。果不其然,珹王搭上了那个后来暴毙的户部尚书张子兴。

珹王仗势收敛,私增税款的人证物证都是他一早收集起来的,一直在手中沉寂了许多年。在君王最懊恼的时候让君王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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