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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阳,天降暴雨。
整个皇城都仿佛被雨水飘起来了一般。暴雨之下,一乘包了油布的龙纹车驾停在了刑部诏狱跟前。
老太监崔尚从身后的小轿里下来,撑着一把宽沿的龙纹大伞,迎在了车驾之前,将君王顾鸿从车驾里接了出来。
刑狱主司唐青山冒雨相迎:“微臣唐青山参见万岁。”
“少废话,战王呢。”
顾鸿目不斜视的朝前走去,唐青山见状急忙走到顾鸿身侧,帮君王引路。
前日,已经离宫十余年的孟氏皇后由静华寺入宫。与君王顾鸿一齐守了病中的顾锦半夜,顾锦睡着后君王便将手书之事也告诉了孟氏皇后知晓。
昨日晨起,孟氏皇后拥着女儿,试探着询问了手书上所写的内容,证实了手书之上所写的内容全部属实。
但顾锦却从未写过那样的一封手书用于求救,因为她在漠南传递回国朝的每一封亲笔书信,阿日斯兰都会先行过目。她也从未授意过任何人向顾修传递消息,她知道顾修此次带兵不多,不想顾修以身涉险。
而且顾锦陪嫁而去的左右之人这两年皆被阿日斯兰打杀殆尽,回到皇城之内的也只剩下几个极远的内监,那些人入了漠南境内就被阿日斯兰发落到了马场养马,从未近过顾锦身前。
那么这个向顾修传递手书之人是谁?又居心何在?
这个人明知公主在漠南受辱而隐瞒不报,最后反倒用一封手书激怒顾修,引得顾修触犯国法。
为君二十余载的顾鸿轻而易举的便将这一切与这些日子以来铺天盖地弹劾顾修的奏疏联系起来。
这个藏在背后的人目的十分明确,他就是要顾鸿用国法将顾修这个眼中钉除掉。
这个藏在背后的人,不惜用他女儿的安危去置他儿子于死地。
他作为父亲,作为君王,决不允许朝中任何人敢行这样的事。
君王顾鸿踏入昏暗的诏狱,在唐青山的指引下来到了诏狱最深处的那间牢房跟前。
“陛下,战王殿下便在...便在这里...”唐青山抹了把头上的水珠,偷眼看着君王脸上的神情,心脏都提着到了嗓子
眼里。
顾鸿立在那间牢房跟前,隔着粗重的栅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儿子顾修颈间卡着重枷,手上脚上都是重镣,手腕脚腕都磨出来伤痕,伤口破了皮,染得镣铐上都是。蓬头垢面,面颊削尖,双目凹陷,嘴唇上已经由于缺水而破开了几个口子,就那么失神的靠在一堆潮湿脏污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那间牢房没有窗户,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内里闷热潮湿宛如蒸笼一般。地面上还摆着一只破口的粗泥大碗,碗中的残羹已经生了蛆虫。
那般恶劣的环境,他只多待片刻,便觉得要窒息了。
顾鸿掩着口鼻,目如鹰隼的锁定在了唐青山的身上:“战王是一品亲王,如今尚未入罪,是谁准你们这般苛待的?”
“陛下,这...这是尚书大人吩咐的...微臣等只能听直属上司的...”唐青山双膝跪地,战战兢兢道。
刑部尚书李衡,韩明一手扶持的亲信。
韩明,又是韩明。
现在只要想起这个名字,顾鸿胸口的怒气就会直蹿到了脑顶。
“现在,马上把这些东西给朕撤了。”
“是!陛下!”
唐青山不敢怠慢,立马掏出腰间的钥匙,带着两个衙差将顾修身上的枷锁全部清除,又为顾修灌了些清水,顾修这才慢慢的恢复了神志。
回过神来的顾修,见到顾鸿第一个反应便是俯身跪平了身子,遮掩着自己凌乱的衣衫:“父皇,儿臣失礼了。”
“失礼?这会儿是知道怕了?”顾鸿皱着眉头,看着短短几天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顾修:“带着人马冲出去的时候可想到这一日了?”
“儿臣,想到了。”顾修伏着身子,轻声应道:“为了长姐,儿臣不后悔。”
“不后悔?你知道你给朕出了多大的难题么?你知不知道私自调兵是什么罪名?!”顾鸿站在原地,冷声质问道。
“儿臣知道,可是...”顾修抬起头,双眼静静的看着顾鸿:“父皇,长姐还好么?”
“你还好意思问你长姐?你可知你长姐在病中记挂着你,已经有多少日子没有睡好觉了?”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认罪,您如何处置儿臣不要紧,只是不要告诉长姐。”顾修膝行到了顾鸿脚边,伸手抓住了顾鸿的衣摆:“也求父皇,不要处置那些随儿臣出征的戍边士兵们。”
“好了,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顾鸿板着脸,心中酸楚无比。他这个儿子,怎么就单纯到了这个地步,平白被人算计成这样自己还浑然不知,脑子里只想着旁人:“朕问你,那夜的手书,是什么人给你的?”
“手书?”顾修松开了顾鸿的衣摆,思索了片刻才道:“父皇怎知还有一封手书?那封手书是儿臣的亲随在席宴后传给儿臣的,儿臣那个亲随头脑不太灵光,他只说是个小个子给他的。”
“那这手书又不是你长姐亲手给你的,你便没有怀疑么?”
“儿臣见那封手书是长姐的字迹。儿臣那日往漠南部赴宴,亲眼所见阿日斯兰要与长姐灌酒,儿臣亲眼所见,所以儿臣没有多想...。”
顾修直言不讳,顾鸿心下了然。那个给顾修设下圈套的人,已经将顾修摸得十分透彻了。就连顾修身边的亲兵有个傻子都知道,连那日私设的酒宴发生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可见这人在漠南边关和京中都布排已久了。
能做到这些的,也就只有那个仰仗着自己位极人臣的宰相韩明。
“没有多想?既是因这封手书出征,你为何不直接将那手书带回来呈交给朕?你连给你自己辩解一句都不会么!”
“父皇,儿臣犯了国法是事实,无谕出征也是事实。刑律之中也并未写明,事出有因便可不必受责的。”顾修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顾鸿眼神的压力。
顾鸿闭眼暗想,若非韩墨初将那封手书递到了他的面前,估计这孩子真到死也不会为自己多说一句话。
顾修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天生的执拗倔强,还真是随了他这个做父皇的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物议沸腾,群臣参奏,你预备让朕如何收场?”君王负手而立,目光重新聚焦在了顾修身上:“杀了你,还是放了你?”
“事已至此,儿臣无话可说,唯
愿以血洗罪,只求父皇不要株连!”顾修跪在顾鸿脚边,挺身一拜,额头磕在顾鸿的脚边上。
顾修俯身跪地,顾鸿目光聚焦在顾修脊背隔着粗衣透出的两三道血痕上,冷声答言。“好,这可是你说的。”
端阳一过,君王顾鸿终于宣告了对于战王顾修的处置。
以行事鲁莽问罪,责脊杖八十,行刑之时着百官同观,以儆效尤。
其余的爵位,军职,朝俸,一概如旧。
明摆着就是君王为了堵住那些臣子的嘴吧才有此处罚的。至于那个有督导不善之罪的韩墨初,君王压根只字未提。还有那五十万与顾修一同出征的边军将士,竟然因征平漠南一战,震慑蒙室全境为由加了军功。
顾鸿觉得南曦所言极是,那些朝臣要他以国法处置顾修。那他定的就是国法,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顾修受刑当日,天空黑压压的一片,闷雷声滚滚响起。
他穿着一身素衣,挺身跪在含元殿跟前的玉阶之下的空地上。昨日夜里,刑狱主簿唐青山为他备了热水与软榻,着他沐浴更衣,安睡一夜。以保他今日受刑时,能够精神饱满,不至于太过狼狈。
随着君王宣读圣旨,十六名手持齐眉木杖的行刑差役分列两队,立在了顾修身后。
这是一场关乎于君臣,父子,朝堂三方较量的肉刑,也是关乎于国朝律法威严的肉刑。
这场刑责,注定是庄重,冷肃,不可有一丝徇私的。
微风卷荡着顾修散落在眉角的一丝碎发,刚毅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即将受刑者临刑前的不安。这是顾修骨血里与生俱来的傲气,打不断也折不弯。
正午时分,监刑官先朝君王施礼请示,随即高呼一声:“去衣。”
顾修毫无迟疑的自行宽去身上的单衣,露出上半身匀称结实的肌肉来。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顾修在边关征伐时留下的伤疤,每一道伤疤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那些日前弹劾顾修的人脸上。
天色逐渐阴沉得更加厉害,一两滴雨点落在了顾修的脸上,凉凉的。
监刑官又高呼一声:“行刑!”
顾
修只听得身背后一阵囫囵的风声,紧接着脊背上便如火烧一般剧烈的痛了起来,犹如铁火烙印。
行刑的差役两人一组,手中木杖一左一右交替着责打在顾修的脊背上。
四五杖便在顾修背上绽开一处皮肉,鲜血涌流而出。
顾修紧闭双唇,凝眉看着含元殿屋檐之下的君王与群臣,左手紧紧的攥成拳头。方才他去衣的时候,将那只贴身藏着的小狐狸攥在了手里。木杖每落一下,他的手掌便会攥紧一分,好似这样,就没那么疼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心中惦念的那个小狐狸了。
那天夜里,他对他说:“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然后呢,局面就变成了今日这样。
他既救了长姐,也保住了前程。他知道,这些事都是小狐狸替他做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随着一道惊雷响起,越来越多的雨点落下,砸在他的身上,浸在脊背上的伤口里,像是一些细碎的小虫穿过了伤口,钻到了他的骨缝里。激得他心口发紧,人却异常清醒。
“父皇,下雨了,不如缓缓再罚吧。”宁王顾攸有些焦急的看着跪在雨中受罚的弟弟,小声央求道。
君王不为所动。
雨势渐大,顾修背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鲜血混合着雨水在砖地上涌流成了一道小河,顾修的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但是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全身的肌肉都紧绷成了棱角,双臂上青筋暴起。
刑杖数过四十七,顾修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倾倒,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那些行刑之人是很有分寸的,那些棍杖并没有打伤的他的脏腑。
这口血是他将为人本能的叫喊生生怄在心口里而憋闷出的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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