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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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狱昏暗冗长的通道里, 血腥弥漫，壁灯照出惨白的光亮。</p>

两侧栅栏阴影打落在帝服上，随着人影移动而明暗不定。</p>

帝服一角消失在通道尽头的那间刑房。刘章关了刑房大门。</p>

刑架上的宫人闻声缓慢抬了脸, 湛朗双眸看向来人。入宫这些年，这是他头一回对面来人时, 没有俛首躬身, 没有卑躬屈膝，不是以一副奴才相而是以一个男人模样, 端直了清癯身躯面向对方。</p>

朱靖沉步至刑架前，背光的他面容晦暗铁青。</p>

“你当真是该死啊。”</p>

一个不起眼的阉人, 他抬脚就能轻易踩死的卑贱人，却差点闹出震天骇地的动静。那阉人怎么敢呢, 敢存这样目的进宫，敢触这等滔天祸事！</p>

“罪人徐世衡不敢苟活，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p>

面对九五之尊，对方却不再以奴才相称，清雅声音平淡自若。</p>

“但望圣上明察，昔日文元辅只秘密托付我一人，文家其他人并不知情。若圣上不信, 大可派人去查。”</p>

朱靖掌骨用力捏着那方锦匣, 寒眸幽火丛生。</p>

这话他是信的, 毕竟文元辅若当真透漏了一丝半毫给文家二子，文云庭且不说，那文云堂当年绝对会毫无顾忌的将此事爆出来。至于那文云庭……这些年锦衣卫盯其盯的紧, 若对方当真知晓些什么, 那绝不会半点马脚不露。由此可见, 文元辅当年当真是对二子半点口风未露。</p>

可是……朱靖猛地寒光射向对方。</p>

文元辅竟将这般天大的事, 告知了此人！</p>

这得多信任，这得多倚重，比对文家二子还要看好。</p>

无疑，在文元辅榜下捉婿前，此人已是对方准定的东床快婿。</p>

他腹中如火灼烧，却忍不住再一次的从头到脚打量对方，这是自那事之后的第二次。上一回他审视中且带着分俯视奴才的鄙薄，而这一回他却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去打量另外一个男人。</p>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可气质却与从前那在御前俛首卑恭的阉人截然不同。大抵是没了顾虑不再掩饰，此刻的他清朗俊逸面容尽是风轻云淡，身姿清矍挺拔，饶被缚刑架却不改朗月清风之姿，如林间竹雪中松，瞻彼淇奥，绿竹猗猗。</p>

无论姿容、气质、学识、能力、心性，此人不比朝中文臣差。</p>

这般个人物，竟会甘心入宫。</p>

“知那文元辅送你走的是条什么路？昔日你当真甘心趟这死局？”</p>

“如何不知，为何不甘。”</p>

温雅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p>

堂堂正正说出这话后，徐世衡面上浮现抹释然的淡笑。</p>

为她，他从来都心甘情愿。</p>

其实文元辅是给过他选择的，若是不愿选这条路，那文家可送他平步入青云，权当全了她昔日的那份情。可他还是毅然决然接手了这个滔天秘密。</p>

“我这一辈子不愧天，不愧地，不愧江山社稷，不愧祖宗宗族，唯愧我那茵姐儿，是我这当爹的没护好她。”他至今都犹记当日文元辅那苍老含泪的模样，在将锦匣交递他手里时，颤声道：“今日过后，我愧对的，又多了你一人。”</p>

“我甘愿。”</p>

当日他抚着锦匣道。明知这是条死路，会让他万劫不复，可是他依旧甘愿。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帮她做的。</p>

此后他带着秘密净身进了宫，牢记着文元辅临终前的最后嘱托——文家其他人一概不必管，他攥的只是茵姐儿救命良药，只为她。</p>

文元辅只想着用此秘密在关键时候保她一命，不知的却是，怀着此秘密入宫的他，内心酝酿着怎样翻天覆地的计划。</p>

他想救她出苦海。</p>

他要一步步往上爬，靠近权利中心，去触摸深宫里最深的秘密。</p>

这些年，他不着痕迹探查老宫人，寻找细枝末节，竭尽各种机会，翻阅先皇起居注、慈圣太后起居注。唯恐暴露，他不敢做太大动作，只能一点点，一滴滴，勾勒其中线索，将可疑处暗自记录下来。之后再借出宫之机，将脑中所记内容写下藏好。</p>

他想要收集所有确凿证据，而后利剑直指座上帝王。</p>

起先，他确是这般想的，也坚定不移的这般做的。</p>

可后来，他渐渐的发现，他错了，他入宫的第一步就走错了。</p>

想起宫里这些年她每回看他的眼神，徐世衡就心抽疼的厉害。</p>

这是他的错其一。他给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极大痛苦。</p>

徐世衡就看向面前眸色深寒的男人。低估对方的能力，就是他的错其二了。</p>

待在御前愈久，他就愈发现这个帝王的深不可测。短短几年，对方就一手压制了朝堂乱局，对外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对内手腕强硬平衡文武势力，将皇权威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p>

至今，他已清楚明白，颠覆对方皇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p>

即便他如今手上有物证人证，只怕也依旧没有胜算。他猜测了那般的结果，届时必然是满城风雨，却也顶多会给在座当今造成困扰，其血统问题只怕要落于史册遭后世人几经猜测诟病。若想凭此改换日月，他当真不抱有哪怕一成的希望。</p>

真到那日，只怕那大权在握的帝王，会行那雷霆铁血手腕，杀的满朝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直至无人再敢质疑。文臣死光又如何，那位身后还有诸多支持捍卫他的武将。</p>

就算皇朝动荡，可他的皇位依旧稳当。</p>

朝臣受死，百姓遭殃，用那么多无辜人的血去赌一个不足一成的可能，他岂能去做？更何况，届时只怕文、郑两家亦逃不开被血洗的命，那他岂不是害苦了她。</p>

于公于私，他不能去赌，不能去做。</p>

朱靖没再开口问，一直待对方收了恍惚思绪开了口。</p>

“那日文元辅派了人来……”</p>

朱靖闭了眼，强抑着怒意与杀机凝神静听。</p>

徐世衡缓缓开口，没有丝毫掩瞒，因为他知面前帝王的深不可测，对人对事洞幽察微，在其面前遮掩只会适得其反。想要洗脱其他人的嫌疑，他就唯有事无巨细的坦诚道明。</p>

朱靖五脏沸腾翻绞，听到永兴五年，身怀六甲的安国夫人陪宫里那会还是德妃的慈圣太后待产时，不慎跌了一跤滑了胎，出宫不久后就重病不愈，不由就捏紧了指骨。</p>

“……文元辅当年也是无意得知秘闻，慈圣太后临产前那会，其实已经停了胎。不过得知那会，圣上已登基数年，朝堂渐渐稳固，文元辅不想引发朝局动荡，同时亦是顾及……多年师生情分，当然亦有他不堪忍受平王的愚钝，这方将此事按下。”</p>

徐世衡又接着将文元辅的猜测与他后续查到的相关证据，一一列明。种种迹象几乎可以确切指明，如今那金銮殿上的大梁之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慈圣太后的胞妹之子。</p>

朱靖绷齿低沉一笑，这一刻当真觉得荒诞、可笑、又可恨可耻。</p>

“你找到了昔年那稳婆之子？”</p>

“……是。”</p>

朱靖没再问，他知对方会说的。</p>

“去岁派人给两宫太后通风报信的人，可是你？”</p>

“是。”</p>

朱靖颔首，是个人物，连他当时都误以为是文云庭的手笔。想来那会是多半已经存了几分心思了，不过后来大概是发现他这病中老虎对京中的掌控犹在，这方没敢轻举妄动。</p>

事实也却如他所想。当时徐世衡刚试探动作时，就骇然发现，那病重帝王对京师的一切仍握手里，只是不动而已，若当真有人威胁到他，那雷霆手段只怕会迅疾杀去。遂不敢轻举妄动，想着再等其病重些时日再说，谁成想对方竟能逢凶化吉。</p>

或许当真是，时也命也。</p>

“何不继续守这秘密。”朱靖满腹火烧恨不能抄起长鞭将其抽烂，在他最快意的时候，对方却给他如此重击， “十年、二十年，指不定能瞒一辈子。”</p>

徐世衡缄默，而后道：“如今，刚刚好。”</p>

做过的事情终究会有痕迹，与其到时候被人查出而处于被动，再或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倒还不如选个合适时机自爆出来，掌控主动权，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p>

语罢，他转了眸，看向刑房门口处的刘章。</p>

刘章视线扫来，冰冷的，杀机凛凛。</p>

“本来不想牵连旁人，是打算着直接将证物交给圣上的。之所以改了主意……”徐世衡风轻云淡道，“就权当是我这无能阉人的报复吧。”</p>

刘章猛然按住挎刀。</p>

徐世衡没再看他，再次面向那寒面的帝王。</p>

朱靖似也预感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瘆黑的眸迸出寒色，不过依旧在无声等他开口。</p>

“我会如实交代剩余物证以及那人证所在之处，甚至也会毫无保留的交代其他的那些后手。只愿能求得圣上一诺。”</p>

徐世衡说道。忽略对那无辜人证的歉意，他要在奔下一世前，替她做最后一件事。至于那些无辜性命的愧欠，只有待来世偿还。</p>

“你是要替她来求？”朱靖一语点破，沉怒将对方扫过，“你也配？”</p>

“奴才知道不配，可这是奴才最后唯一的祈愿，望圣上能成全。如此既让奴才死得瞑目，也安了圣上的心，早些时候派人寻得那些证物，也能早些时候消弭这些隐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