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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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燃没有说话,良久后,粲然笑了。</p>

“好一个一榭只住一主。好个一段佳话。”</p>

他施施然赤着脚趾修匀的双足,踩在冰冷的石面,脚背青筋隐绰,停在宋秋桐面前。</p>

然后墨燃抬起一只脚,用足尖,点起宋秋桐的下巴，令她仰头看着自己。</p>

“这些话，你在心里头,憋了很久了吧？”</p>

他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笑眯眯的：“宋皇后，过去有许多事情,我都还没好好问过你呢,既然你今日对我说了些掏心窝子的体己话，那我们不如坦白到底,来,我跟你聊聊。”</p>

“就从最近的事情聊起吧。去踏雪宫那天,我明明是把楚晚宁锁在寝宫里的,你告诉我,他怎么会出现在昆仑山？是谁给他解的禁，让他来找的我？”</p>

宋秋桐身子猛然一颤,说：“我不知道！”</p>

她太急着辩解，甚至忘了说妾身,而是用了“我”。</p>

墨燃便笑了,他说：“好，这件你不知道，那我就问你下一件。那年我敕封你为后，让你协理死生之巅，后来我有事前往阴山，走的时候，楚晚宁因为不听话，正被我关押在水牢之中反省……”</p>

他提起这件事情，宋秋桐的脸色禁不住青白起来，嘴唇也忍不住打起了哆嗦。</p>

“你借由探查监牢，去看望他。却被他一通鄙薄……”</p>

“是，是。”宋秋桐忙着道，“可是陛下……阿燃，这件事我当年都跟你说过，楚宗师他让我滚出天牢，且言语间多有侮辱，他不但骂我，还连着陛下一起责骂，我当时是气不过……我……”</p>

“本座知道。”墨燃微微笑了，“你当时气不过，但楚晚宁乃是重罪之人，未经本座允许，又不能妄加惩戒。于是你便小施责罚，命人生生拔去了他的十枚指甲，并在他每个指尖，都钉了荆棘刺。”</p>

宋秋桐满眼惊惶，争辩道：“陛下您当时回来，是夸我做的好的！”</p>

墨燃微笑：“哦……是吗？”</p>

“您……您说言语不干不净之人，就当如此对待，您那时候还跟妾身说，说罚的轻了些，若是他下回再出言不逊，大可……大可断了他的十指……”她越说声音越轻，最后望着墨燃瘆人的笑颜，颓然软倒在了地上，眼中噙着泪花，“阿燃……”</p>

墨燃轻轻叹了口气，他笑道：“秋桐，日子过去太久了，本座当年说了些什么，没说些什么，都已忘了。”</p>

“……”女人明明从方才就已猜到了墨燃的心思，但听到这句话时，身子依然剧烈地抖了一下。</p>

“本座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那天，本座自阴山回来，进了水牢里，看到他双手溃烂，尽是血污……”墨燃慢吞吞说着，到最后，声音蓦地拧紧，眼中亮着寒光，“本座，并不高兴。”</p>

宋秋桐无措道：“陛下，陛下……不，阿燃……你听我说……你冷静一些听我说……”</p>

“本座并不高兴。”</p>

墨燃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面无表情地垂下脸，冷淡地看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女人。</p>

“你哄哄我，好不好？”</p>

他霜雪般的神色，配上这样骄矜的央求，纵使宋秋桐伴君伴虎这么多年，也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头皮都是麻的。她嗅到狂风骤雨的气息，抬起深褐色的眸子，做小伏低地仰视着他，她爬过去，伏在墨燃的脚踝边。</p>

“好，阿燃说什么都好，阿燃想要我做什么才会开心？我一定好好地……好好地……”</p>

墨燃俯身，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p>

他笑了，很是可爱天真。</p>

就好像他第一次在儒风门瞧见她的时候，甜丝丝地露出两池深酒窝，拉着她的衣袖央道：“小师妹，你叫什么名字？……哎呀，你不要怕，我不伤你，你跟我说说话，好吗？”</p>

不寒而栗。</p>

时隔多年，他几乎是用了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调，说的却是另一番话。</p>

他甜蜜而温柔地说：“秋桐，本座知道你是真心的，为了哄本座高兴，什么都愿意做……”</p>

他的指尖摩挲过她柔软的唇瓣。</p>

她整张脸上，与师明净极像的地方。</p>

墨燃睫毛轻颤，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两瓣花朵般的嘴唇，终于还是说：“那你，就去黄泉路上，先等一等本座。”</p>

“！”</p>

他无不和缓地问：“好吗？”</p>

宋秋桐的眼泪刹那溢出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恐惧。她早知道墨燃现在提起当年她凌虐楚晚宁的事情，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她最多也只能想到杖刑，想到贬黜，她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都想不到墨燃居然会……</p>

他竟然会！他竟然忍心！</p>

他……他……</p>

疯子。</p>

疯了……疯了……</p>

墨燃仰头低沉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嚣张，他笑着一脚踢开寝宫的门扉，笑着大步走到殿外。</p>

他屐履风流，踩碎万千人的性命，如今轮到她。</p>

疯了……疯了！！</p>

墨微雨疯了！</p>

宋秋桐跪跌在冰冷的金砖寒石上，寝宫内欢好燕尔的激情尚未散去，地狱的火光已经烧了起来，她张着嘴，仰着头，挣扎着去张看殿外洒进的天光。</p>

破晓来临，天光是血红色的。</p>

染得她满眼红丝。</p>

她听到墨燃遥遥喝了一声，随意地就像吩咐今日晚膳该用什么一样。</p>

“来人，把皇后拖出去。”</p>

“陛下——！”外面是随扈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反应，“陛下，这……”</p>

“丢到鼎炉里，油煎活烹了吧。”</p>

宋秋桐忽然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犹如沉入大海汪洋，什么都听不到了。</p>

“活烹了，活烹了热闹，活烹了痛快，哈哈……哈哈哈……”</p>

他越走越远，唯有笑声和喝声像是兀鹰，盘绕在死生之巅，弥久不散。</p>

朝阳将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孤零零的一道痕迹，洇在地上，他缓缓地走着，慢慢地走着。</p>

一开始好像身边站着两个少年裘马的虚影，还有一个高大挺拔的白衣男人。</p>

后来，那两个虚影不见了，只剩下那一袭白衣陪着他。</p>

再往后走，那个白衣男人也消失在了金色的晨曦里。</p>

旭日是纯澈圣洁的，带走了同样纯澈圣洁的人，只留他一个人在地狱，在血海里，在魑魅魍魉中沉沦。</p>

只剩他一个人，他越走越寂寞，越走越清冷。</p>

走到最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p>

越走越疯魔。</p>

墨燃记得，自己自尽前的最后一年，有时候对着铜镜看，他都会认不出那里面映照的是怎样一个怪物。</p>

他甚至记得自己将死前的那个晚上，他倚坐在红莲水榭的竹亭里，旁边只陪着一个老奴。</p>

他就问那个老奴，懒洋洋地开口：“刘公，你跟本座说说，本座原本是个怎样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