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惆怅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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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记不得后来讲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边笑边说，说到后来，她累了，像小时候一样，趴在爹的膝头睡着了。</p>

早上，小六像只小猫般，蹑着脚尖，慢悠悠地走出屋子，在庭院里打了几个转，懒洋洋地倚靠着花树，眯眼看着阳光，幸福地笑。</p>

玱玹和十七坐在廊下在下棋，看到她和花树人面娇花两相映的样子，十七的心漏跳了几下。玱玹打趣小六，“你偷吃了鱼吗？”</p>

小六手拉着花枝，“我昨天晚上和爹说了好多话。”</p>

“就你话最多，却说得好像你每天都没说话一样。”</p>

小六扑过去，作势要掐玱玹的脖子，“我告诉你，别以为我现在没了灵力就好欺负，惹火了我，我让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动。”</p>

玱玹忙道：“好好好，我在下棋，你别弄乱我的棋子。”</p>

小六低头看棋盘，发现这个棋盘不是一般的棋盘，而是神族们用的棋盘，据说方寸棋盘就有四野征战之意，小六说：“我也要玩。”</p>

玱玹哄她，“我好不容易说动十七和我下棋，和他下完这盘就带你玩。”</p>

小六噘嘴，蹭到十七身边：“我要下。”</p>

十七果然把手边的棋盒放到了小六手边，小六示威地看了玱玹一眼，捏起一枚棋子，左看看、右看看，落在了一个地方，侧头问十七，“这里好吗？”</p>

“很好！”却是玱玹和十七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满是嘲讽，一个温暖平和。</p>

玱玹站了起来，把小六推到他坐的地方，“反正你是成心不让我和十七下棋，那你和他玩吧！”</p>

小六拍手，“这才像个哥哥嘛！”</p>

小六接着玱玹的棋往下走，照样是悔棋、臭棋不断。十七却很耐心，不管小六做什么，他都好脾气地说好。可他也不是敷衍着小六乱下，而是真的在和小六对弈，该吃掉棋子的地方也不留情。只不过吃完了，他会告诉小六如果前几步她下在哪里，他就不能吃掉她的棋子。</p>

在玱玹看来，这就好像小孩在满地打滚、胡搅蛮缠，大人既没有打他一顿阻止他，也没纵容他满足他的要求，而是慢慢地讲道理，一遍听不进去，就讲第二遍；两遍听不进去，就讲第三遍；三遍听不进去，就讲第四遍……</p>

小半个时辰后，玱玹在棋盘上建造的大好江山就被小六给折腾得千疮百孔。小六不肯再落子，双手在棋盘上胡乱几抹，把棋子全打乱了，她宣布：“我赢了！”</p>

玱玹摇头叹息，十七看着小六微笑，眼眸中透着缠绵不舍。</p>

小六的心突突几跳，安静下来，沉默地看着十七。</p>

十七说：“我要走了。”</p>

小六把玩着棋子不语，十七说：“我一直不放心，但现在看到了，陛下和玱玹王子待你很好，你在这里很开心，我必须回去处理自己的事了。”</p>

小六说：“我明白。你什么时候走？”</p>

“待会儿我去和陛下辞行，我不想让人知道涂山璟认识你，所以打算晚上离开，去别处略住两天，再回青丘。”</p>

小六说：“那你去和我爹辞行吧！”</p>

玱玹起身，“我陪你一起去。”</p>

小六坐在庭院里等着，约摸半个时辰后，十七一个人回来了。</p>

小六问：“我爹说什么了吗？”</p>

“问了几句家里的事情，没说什么特别的话。”</p>

小六道：“现在到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你想做什么？”</p>

“你想做什么？”</p>

“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晒着太阳，闻着花香，吃着零食。”</p>

自从小六说过喜欢吃鸭脖子、鸡爪子、鹅掌，华音殿内就随时都备着。十七拿来装零食的大盒子，和小六并肩坐在廊下，对着满庭繁花。</p>

小六挑了个鸭脖子啃起来，“我爹说我的变幻是因为体内藏着一件神器，等他帮我把神器取出来，我就不会再变幻了。你说如果我是个丑八怪，怎么办？”</p>

“你不是。”</p>

“如果我是呢？”</p>

“很好。”</p>

“我是丑八怪，你竟然觉得很好？”</p>

“形之美，人人可见，心之美，非眼能看到，我愿意独享。”</p>

小六一下子有些脸热心跳，十七现在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总能让她败退，“我心墨黑墨黑的，哪里美了？”</p>

“世间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全凭个人所感，觉得美就美了。”</p>

小六哈哈大笑，“就如王八对绿豆。”</p>

十七凝视着她微笑，小六笑着笑着，轻叹了口气，“你一切小心。”</p>

“我知道。”</p>

“虽然你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母亲引起，可他不该报复到你身上。你纵使怜悯他，想化解他的仇恨，但不要让他再伤害到你。”</p>

“不要担心。”</p>

“我担心？我才不担心呢，我只是觉得你比较笨，所以善意地提醒一下。”</p>

十七笑着，说道：“玱玹不要的那条九尾狐的尾巴，我带走了。等炼制好灵器，我再拿给你。”</p>

小六点点头，如果说九尾狐是狐族的王，那么涂山氏的族长就是狐王的王，这世间不可能再有比涂山璟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p>

小六一边吃零食，一边和十七聊天。想起什么就说几句什么，想不起时，两人就默默地坐着。</p>

日影渐渐地西斜了，天渐渐地要黑了。</p>

小六吃不动了，洗干净手，十七拿起帕子，小六伸手，十七却没有递给小六，而是用帕子包住小六的手，慢慢地帮小六擦。早已经擦干，他仍然没有收回手，隔着帕子，用两手握住了小六的手。</p>

小六的心有些慌，低着头。</p>

十七低声说：“十五年，不要让别的男人住进你心里。”</p>

小六抬起头，笑问：“那十五年后呢？十五年后我能让别的男人进来吗？”</p>

十七的脸色有点变，双手紧紧地握着小六的手。</p>

小六轻轻地摇了摇手，柔声说：“你安心去吧，十五年，我等你。”既然那丝牵念没有办法斩断，那就给那丝牵念十五年吧，至于十五年后，那丝牵念是消失，还是织成了网，没有人知道。</p>

用完晚饭后，玱玹就亲自护送十七离开了五神山。</p>

玱玹回来时，小六躺在庭院中的沉香榻上看星星。</p>

玱玹坐到榻旁，“在想什么？”</p>

“看星星。”</p>

“不难过吗？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陪伴。”</p>

“我是很喜欢他的陪伴，可是我更知道这世上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你我都是经历过太多离别的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受过太多次了。心不想再承受那种痛，自然而然就变得很懂得自我保护，说好听了叫理智，说难听了就叫冷酷。玱玹，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拥有时，不管再欢喜，都好似一边欢喜，一边有另一个自己在空中俯瞰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失去。因为这份清醒理智，纵使欢喜也带着隐隐的伤感，而真失去时，因为早有准备，纵使难过也会平静地接受。”</p>

玱玹滑坐到榻下的龙须席上，头仰靠在榻头，和小六头挨着头一起看着星星。</p>

半晌后，他说：“我一直觉得世上只剩了我一个，现在你回来了，我不再觉得孤单。”</p>

相比小六，玱玹才是真正的孤儿。很小时，父亲就战死，母亲自尽在父亲的墓前，没过几年平静日子，奶奶病死，一直照顾他的姑姑也战死。失去了亲人庇护的他，为了能活着，不得不离开故土，孤身一人来到高辛。</p>

小六说：“对不起。”她是个很自私心狠的人，明知道玱玹在等她，明知道玱玹需要她，可是她因为心结，却一逃再逃。</p>

玱玹拍了拍小六的手，什么都没有说。玱玹曾想象小夭应该是阿念那样，生长在阳光与彩虹中，没有见过阴暗和风雨，如四月的栀子花一般娇美纯洁。如果小夭是那样，他会尽力保护她，为她遮去阴暗和风雨，可现在的小夭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但他没有失望，反而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小夭，甚至比所有想象更好。纵然隔着漫长的光阴，他们之间依旧能完全地明白对方的心思，不管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一个不怕表露，一个完全理解。</p>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有的话，小六藏在心里，怎么都无法说出口，怕一旦出口就是错、就是痛，可不说，却又像心头养了只毒虫，日日啃噬着她。只有对玱玹，她才能毫无负担地倾诉。</p>

“你说啊！”玱玹不在意地说。</p>

小六低声说：“那个九尾狐妖说我不是父王的女儿，说娘是荡妇，和赤宸私通，说我是那个嗜血恶魔赤宸的野种。”九尾狐妖常常辱骂娘亲，刚开始她发怒生气，坚决不相信，和九尾狐妖顶嘴对骂，可三十年，九尾狐妖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糊涂了。</p>

玱玹猛地坐了起来，瞪着小夭，他这才真正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回来。</p>

小六神情木然，眼中却满是凄然恐惧，“九尾狐妖说赤宸和娘是奸夫淫妇，我就是他们的孽种，说娘狡诈狠毒，欺瞒了父王和天下人，如果父王知道真相，肯定会除掉我这个孽种……”</p>

“闭嘴！”玱玹用力握住了小六的手，“你连九尾狐妖的话都相信？赤宸可是被姑姑杀死的，而且师父是多聪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女儿？你扪心自问，师父对你如何？”</p>

小六看着玱玹，眼中带着迫切地求证，“我是父王的女儿？”</p>

玱玹斩钉截铁地说：“你肯定是师父的女儿！”</p>

父王和哥哥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有两个绝顶聪明人的判断，小六终于释然地笑了，“嗯，是我太傻了，我肯定是父王的女儿！”</p>

玱玹叹了口气，抚着小夭的头说：“以后谁若再对你说乱七八糟的鬼话，你告诉我，我来帮你处理。”</p>

小六点头，“你知道吗？漪清园里的亭子翻修过多次了，可我画的画还在。”</p>

玱玹说：“师父很好。当时，四个王叔联手想除掉我，我想起爹爹在世时讲过不少大伯和高辛王的事情，姑姑也曾和我提过，虽然她和高辛王不再是夫妻，但日后若有为难时，可写信向高辛王请教。无奈下，我就给高辛王写了信，他立即给我回了信，说五神山随时欢迎我去。我来时很忐忑，可师父待我就像是他的亲儿子，从如何修炼到如何处理国事，他全都教我。我做得好时，他会以我为傲；我做错时，他会毫不留情地责骂。有一次我被刺客伤到，他鼓励我训练只属于自己的私人侍卫，你知道吗？那些侍卫连他的话也不能听，有一次他测试他们，故意下了和我相悖的命令，后来但凡听了他话的人，他让我全杀了，他说这些侍卫是我相托生命的人，必须只对我忠心。”</p>

小六叹道：“父王这么好，你说为什么我娘会自休于父王？我曾以为是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娘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念的娘，阿念的大名叫高辛忆，小字阿念，又忆又念，可见父王对过往的回忆念念不忘，心中只有娘一人，可是为什么娘不要父王了呢？很多时候，我真的很恨她！”</p>

玱玹想起了自己的娘，叹气，“不知道！我们都没办法理解她们！有时候，我也恨我娘，她自尽时，抱着我哭，对我说请我原谅她。她生了我，却又抛弃我，你说我怎么去原谅她？”</p>

小六说：“以后我若有了孩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他！”</p>

玱玹说：“以后我娶女人，先问她，我死了，你活还是死？如果说要和我同生共死的，都不要！”</p>

小六和玱玹看着彼此，相对大笑。</p>

玱玹的下巴搭在榻上，脸依在小六手边，“等我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回轩辕山。我想知道朝云殿的凤凰花是否还灿如朝霞，奶奶种的碧玉桑是否还碧绿如玉。”</p>

小六抚着他的鬓角，“上朝云殿的路是血腥之路。”</p>

玱玹不以为然地笑道：“权谋之路本就是踏着鲜血和尸骨，我不仅想要回朝云殿，还想要整个轩辕山。”他在人前永远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是弹琴下棋、酿酒打铁的温润公子，让所有人如沐春风，可在小夭面前，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雄心和冷酷。</p>

小六笑，“你去抢吧！”就如凤凰注定要翱翔九天，玱玹天生就属于权力，她从小就知道。</p>

玱玹说：“现在朝堂内的臣子几乎全是王叔的人，我曾试探地叫人上书，奏请接玱玹王子回轩辕城，几乎全朝堂反对，奏请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我回去，必须要一个借口，让所有人无法反对，我大概要利用一下你了。”</p>

小六笑嘻嘻地说：“请随便利用！”</p>

玱玹的额头贴在小六掌心，低声说：“你回来了，真好！感觉不再是孤身作战。”</p>

“喂，我没说过要帮你，要和你并肩作战吧？”</p>

玱玹抬头，一脸得意地盯着她，“你会不帮吗？谁叫我是你哥呢！就算你本来打算不帮，我真遇到危险时，你还不是要乖乖地来帮我！”</p>

小六给了他一拳，“你无耻！人家哥哥都说要保护妹妹，你倒好，竟然眼巴巴地要我保护你。”</p>

玱玹叹气，“没办法，自小打架就打不过你。”</p>

“还好意思说？”</p>

“小夭。”玱玹的笑意渐渐淡去，几分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散漫惯了，但我更知道你不可能对我坐视不理。我一旦回到轩辕，所做必会波及你，要对付我的人必定也会算计到你，我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说我的事不想把你卷进来呢？与其一边嚷着不让你卷进来，一边让你被人盯上，还不如早早说清楚，你好歹有个防备。”</p>

小六拍了拍玱玹的手，表示她都明白。</p>

小六说：“玱玹，你还记得吗？外婆临终前抓着我们的手，叹息说我们都是苦命孩子，让我们以后一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p>

“记得。”早刻在心上，怎么可能忘记？玱玹清楚地记得奶奶反复叮嘱。因为父母的惨逝，他已懂事，郑重地向奶奶承诺一定会照顾保护妹妹，小夭却还不解世事，只是迫于气氛严肃，学着他说我会照顾保护哥哥。</p>

“我当时觉得外婆病糊涂了，你是苦命，可我哪里苦命了？现如今想来，外婆好似已经预测到我们的命运。”</p>

玱玹轻声道：“当年朝云殿曾欢声笑语一堂，现在只剩我们俩了！”</p>

小六沉默了，望向天空的星星，玱玹也抬头看着天上，“谢谢奶奶、大伯、大伯娘、二伯伯、爹爹、娘亲、姑姑、朱萸姨，让我和妹妹重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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