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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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两天，老太妃对卿云反而平实多了，不再处处夸奖，只是干什么都带着她，山中人少，也不必那么讲礼数了，不像在山下，再亲热总有限。</p>

寺中三餐都简单，也都是素食，老太妃本来是一人坐着，嬷嬷们伺候，索性叫卿云来一起吃饭，席间说着些家长里短，问卿云小时候在江南的见闻，老太妃也时不时讲一些她年轻时的事。有次说到宫闱，说道：“我进宫时，还没到卿云的年纪呢，才十五岁，我娘哭得不成样子了，我倒还平常，连嬷嬷们见了，都说这孩子只怕心冷呢。”</p>

“世人都是这样，只相信大哭大笑的人是发自内心，不知道有时候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人，心里更苦呢。”卿云轻声道。</p>

老太妃只嗯了一声，她是宫里出来的人，说话总是慎重的，寒暄说笑，都容易，却轻易不说自己的事，更别说议论了。所以常是这样，说两句话就停了。</p>

也亏卿云，这样年轻，却不好奇，老太妃愿意说，她就听，不愿意说，也不追问，嘴还严得很，老太妃私下和她说的话，她绝不轻狂去和嬷嬷说，所以这老太妃也渐渐说了不少知心话。</p>

卿云到寺里第四天，正好是倒春寒，山里特别冷，两个嬷嬷都病倒了，老太妃找出年轻时的狐肷来给卿云穿，见她小小一张脸，被白狐肷簇拥着，一点脂粉不施，却如观音像般端庄，可怜又可爱，不由得赞叹了一句，道：“你那妹妹整日里夸耀美貌，依我看，还不如你呢。”</p>

“各花入各眼，娘娘疼我，自然觉得我好。其实不止美貌，娴月还有许多我不能及的地方呢。”卿云性格平和得很。</p>

老太妃却有点替她不平的意思，道：“哼，你老实，她却有点攀着云夫人，踩你的头呢。穿着那身海龙皮披风，跟多了不起似的。</p>

“你这次就带着这身白狐肷下山去，这可是先帝赏的，真正的白狐肷，没有一点其他的皮子凑数，十年也才出这么一件呢。”</p>

卿云只是笑笑，并不争强好胜。</p>

晚上做晚课，更冷，老太妃见卿云吃饭时呵着手端着碗，就道：“晚上卿云陪我睡吧，我那房间倒暖和点。”</p>

卿云自然是答应的，她在家也陪娄老太君睡过，知道老人家怕冷，觉少，所以就一直撑着，陪老太妃说话，晚上夜深人静，山中的夜真静得让人害怕。卿云不由得都心生怜惜。</p>

怪不得老太妃喜欢年轻女孩子，她身边都是老嬷嬷了，陪了几十年，虽然贴心，彼此也没有新话题了。再尊贵的人，终究是有一个人的时候。</p>

这样的寂静深夜里，要是自己不在这，她一个人睁着眼到睡觉，不知道多孤寂。</p>

她想到这里，就更加朝着老太妃那边靠了靠，把脸靠在她背上，老太妃虽然也让宫里的小公主陪着睡过，也很疼景家的小女孩，但总归不如自己的孩子熟稔，小孩子又是怕老人的，见卿云这样亲密，心中感动。</p>

“那时节我带官家的时候，也常这样哄他睡觉。”老太妃道。</p>

“怪不得官家这么孝敬娘娘。”卿云道。</p>

老太妃笑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又说起她做女儿时在娘家的事来，说：“我家兄弟姐妹里，我娘最疼我，什么话都跟我说……”说了一阵，却沉默一下，道：“我那兄弟，不很争气，娶的是清河郡主的表妹，厉害得很，我那时候在宫里，也听说她有些话说得气人，冲撞了我母亲，那时候我也年轻，仗着先帝宠爱，就召我母亲进宫来问她，谁知道她竟不开口，还回护我那兄弟媳妇。”</p>

卿云乖巧，只是听故事，并不插话。</p>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是外人了。”老太妃轻声说。</p>

卿云顿时也替她心酸起来，隔着被子握住了老太妃的手，老太妃知道她性格良善，顿时笑了。</p>

说夜话到后来，也说起先帝来，老太妃对先帝还是敬重的，但也有怨言，道：“先帝那时候还骗我呢，说是只宠爱我一个，谁知道转过年来，新秀女来，还不是新鲜得跟什么似的。男人么，总是这样的，见一个爱一个……”</p>

先帝薨逝也有三十来年了，但那么久的事了，老太妃想起来，还是委屈得跟什么似的。道：“别的我都不气，就是那一斛珍珠，偏赐给那岭南来的渔家女了，我那时候也年轻气盛，当时就说‘官家赐得不好，她是海边长大的，什么珍珠没见过，鱼只怕都捉过几条了’，那小贱人也会扮俏，立刻就赌气不要了，把官家气得，几个月没进我的宫。后来怎么样了，还不是来了。</p>

“夏天晾我到冬天，好狠的心，拿了这件白狐肷过来，当谁稀罕似的，我也赌气，没穿过两次，不信你看，上面的锋毛都还一点没掉呢。”</p>

卿云听着这些老故事，也觉得有趣，几晚睡下来，和老太妃的关系更加亲近，老太妃喜欢她的性情，待她真有点自家孩子的样子了。</p>

还第一次说了她一句，是为她午饭时还想着抄经的事，训她道：“你年纪轻轻，哪里知道身体的重要，吃饭时想别的，五谷的效力就乱到别的地方去了，老了要吃大苦头的。”</p>

卿云也大胆了，还敢辩解道：“我是想着下山前，多给娘娘抄几部经，免得娘娘看那些字小的经书，伤了眼睛。”</p>

这一老一小这样相处下来，情谊更加深厚，但天下到底没有不散的宴席，眼看着已经到了第九天上，本来卿云是住七天的，已经延后两天，说是等崔老太君来，再一起走，眼看着明天崔老太君上山，是再也不能拖了。</p>

老太妃心中万般不舍，晚上一起睡，山间晚上冷，要预备脚炉和汤婆子，魏嬷嬷添好汤婆子，卿云接过来，怕太烫了，将脸贴在锦套上。</p>

是因为老太妃年老了，皮肤也就迟钝了，前些天腿上险些被汤婆子烫坏了，至今还有一片红。</p>

她用脸试汤婆子是不是太热了，红色的锦缎衬着女孩子玉一般的面容，这样的细心，这样的孝心，老太妃在边上看着，心中无比怜爱，摸了摸卿云的头，道：“不如卿云不要嫁了，以后留在寺里陪我好了。”</p>

她是说笑，卿云却认真道：“好。”</p>

老太妃顿时笑了，旁边的魏嬷嬷也笑道：“哪能呢。”</p>

“是啊，赵家先不说，你娘肯定急死了，要骂我是老糊涂了。”她笑着摸着卿云的头，道：“傻孩子，放心，等你嫁了，我一定给你撑腰，你要什么，只管和我说。</p>

“赵家那小子敢对你不好，只小心我的龙头拐杖罢了。”</p>

卿云当时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到第九天上，是不得不走了。</p>

崔老太君早早上山，来陪老太妃说话，顺便接卿云一起下去。</p>

老太妃留着吃了中饭，眼看着快下午了，魏嬷嬷劝道：“得下去了，不然天黑了，下山山路不好走。”</p>

老太妃心中万分不舍，拉着卿云嘱咐许多事，又拿出许多东西来赏给她，连那白狐肷也让她晚上留着穿，卿云也拿出双鞋来，原来她这几日除了陪老太妃诵经，还忙里偷闲，织了双睡鞋，道：“山中苦寒，晚上尤其寒冷，这双睡鞋里面絮的是貂绒，娘娘睡觉时穿上，到底暖和些。”</p>

老太妃顿时眼睛都红了，卿云见魏嬷嬷出去，阁子里只剩下自己和老太妃以及崔老太君三人，这才跪下禀道：“卿云有一事，要求娘娘，本不该打扰娘娘的，但我心中不安，总觉得早一日说，就省一日的苦难，早一日好。”</p>

老太妃只当她是为自己的事，皱起眉头道：“什么事值得这样，还不快起来，是不是赵家欺负你？只管和我说，我之前柳家的事上就答应你，要还你个人情，就去赵家给你撑腰，也是名正言顺。”</p>

“娘娘说欠我人情，是娘娘疼我，但卿云不能糊涂，这事是我求娘娘的，是我欠娘娘人情才对。”卿云仍然跪着禀道：“是那日我去寺里上香，见到个小姐，行事奇怪，明明气度行事都和我们这些京中小姐差不多，但却没有仆佣，又一直掩着脸，跪在佛前诵经许愿，十分虔诚，我心中好奇，去听了她许的愿，这才明白她的身世。”</p>

她讲故事一般勾起了老太妃的好奇，竟认真听她讲起来。</p>

“原来她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是京中世家，父亲是两榜进士，母亲是世家小姐，只是因为父亲官场上坏了事，被抄了家，自己也沦落教坊了，她心知教坊贱籍一世难脱，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辱没了先人，求死的心都有了，求佛祖怜悯，渡她出苦海。”</p>

“既是犯了罪抄了家，又求什么怜悯呢，只能怪她父母罢了。”老太妃道。</p>

“她父母原已不在了，她也沉沦教坊多年了，说到她在教坊的事，也是一段故事……”卿云正要娓娓道来，旁边的崔老太君却忽然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位撞炉子的小姐？”</p>

“什么撞炉子的小姐？”老太妃问道。</p>

“是京中的故事，当初罚入教坊司的女眷中，有一位特别刚烈，十五岁的小姐，花朵似的年纪，不愿意失了贞洁，竟然一头撞在炉子上，烧坏了半边脸，宁愿去做最辛苦的仆役，都不愿意整日卖笑，也算是有骨气了。”崔老太君道。</p>

“有这样的烈女，我竟没听过。”老太妃惊讶道。</p>

“娘娘没听过也正常，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又发生在教坊司里，自然没人敢外传。我也是听我娘家侄儿从外面听来的。”崔老太君道：“说是那小姐姓岑是吧。”</p>

“对，是岑家小姐。”卿云道：“她是因为父亲和夷陵王有交往，才被抄家，如今陷在教坊已经五年了，一身是伤，吃了无数苦头，却一心向佛，我听说她发愿，要抄《药师光如来道德经》，已经抄了上百遍了，可见佛法无边，苦海渡人。”</p>

“也是可怜人，怪不得这样虔诚呢。”崔老太君帮腔道。</p>

老太妃却有点不太买账。</p>

“夷陵王造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她父亲既然和夷陵王来往，也是罪有应得，她被牵连，也是前世冤孽罢了。”</p>

卿云见老太妃不动摇，却仍然劝道：“娘娘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我自从见过她后，抄经总是心神不宁，直到随娘娘上山来，在佛前请了一卦，这才豁然开朗。卦签还在这里呢，娘娘请看，要不是这一卦，我也不敢来求娘娘了。”</p>

她把卦签给老太妃看，老太妃虽然不答应，但卦签还是愿看的，一看，正是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上的佛语：“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王法所録。绳缚鞭挞，系闭牢狱，或当刑戮，及余无量灾难凌辱，悲愁煎逼，身心受苦；若闻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不由得也神色一动。</p>

“娘娘，我想，佛法广大，普度众生，这支签也是对我的指引，佛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才敢来求娘娘的。</p>

“娘娘对卿云的爱护，卿云心中感激无比，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我也知道娘娘许诺给我撑腰，是怜惜我是女孩子，身如浮萍，怕我吃亏受苦。</p>

“娘娘一片慈心，与菩萨无异，卿云求娘娘，将对卿云的怜惜，分给岑家姐姐和教坊司的女孩子们，女子艰难，一生苦乐，全由他人。</p>

“都说娘娘是世间女子的典范，娘娘也怜惜女孩子们，想到岑家姐姐他们的苦难，卿云夜不能寐，除了求娘娘，实在想不到可以求谁……”</p>

她跪在地上，说得恳切，句句用心，老太妃也不禁为之动容，但想到教坊司的性质特殊，又不由得沉吟道：“这牵涉到朝政，怎么能准许她们赎身。”</p>

卿云见老太妃动摇，立刻跪着进言道：“卿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怎么敢让娘娘去干涉朝政呢。</p>

“只是求娘娘，请圣上一旨，让教坊司中有心向佛的女子，不用赎身，只让她们剃发为尼，选佛寺出家就是。</p>

“这也是岑家姐姐的心愿，佛门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娘娘看的白牛记还有赵艳女出家得成正果的故事，我佛普度众生。</p>

“她们在佛前日日诵经祈祷，这也是娘娘和圣上的功德，她们以后一生礼佛，也是为娘娘和圣上积德呀。”</p>

“是呀，这法子不错。”崔老太君也道：“但凡喜事，官家总有大赦，怎么只见赦狱中的囚犯，不见赦教坊司的女子的？依我看，这事也不是不行。官家不是托娘娘做太后娘娘的冥寿吗？这也是积德行善的事。</p>

“供佛诵经的人越多，功德越多，这也是娘娘供佛的好机会。”</p>

老太妃终于被说动了，松口道：“也不是不可以。”</p>

卿云就等这句，顿时喜出望外，崔老太君也趁机道：“娘娘答应了，快谢恩吧。”</p>

卿云立刻磕头谢恩，就是要把这事坐实了，老太妃见她这样急切，顿时气笑了。</p>

“你这孩子，这么急干什么，我还没考察过她们的人品呢，万一都是些轻狂浪荡的，玷污佛门圣地……”</p>

“娘娘这倒不用担心。”崔老太君道：“教坊司的都是世家小姐，都还不错，再者，这是奉旨出家，是要一辈子礼佛的，要不是诚心供佛的人，怎么会自愿出家？倒不怕会选上轻浮浪荡的。”</p>

卿云见她替自己说话了，就不再解释了，只是睁着大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老太妃。</p>

老太妃见她们想得这样周到，也知道今日是坐实了，何况自己也答应过卿云，欠她个人情。</p>

好在她做事倒稳重，会来求自己，想必是千思万想过的，不怕出什么岔子，见她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实在是沉甸甸的重量，也只能点了头。</p>

卿云立刻磕头谢道：“谢娘娘开恩，从此岑姐姐和教坊司的女孩子们一定会日日在家诵经，为娘娘祈福，求佛祖保佑娘娘长命百岁，如意安康。”</p>

老太妃见她这样乖巧，不由得叹了口气。</p>

“起来吧。”她还是心疼卿云的，摸着她头道：“你这傻孩子，又并没听见你和贺家有什么交情，这样的机会，为了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用掉了，岂不可惜？你救了她，你又有什么好处？”</p>

显然她也知道岑家和贺家的关系，怪不得沉吟呢。</p>

卿云只是老实地答道：“好处原是世人执念，卿云这几日，受娘娘教诲，又跟着娘娘在庙中诵经，心中澄明，杂念顿消。只愿多行好事，多积善果，莫问前程。”</p>

“好孩子，这才是有佛性呢。”老太妃叹道，道：“你放心，你从来没求过我，这事我一定帮你办到，官家那边，我自会求他，放心吧。”</p>

卿云心中感动，对老太妃行礼道：“卿云不懂事，劳烦娘娘了。娘娘在山上，一定注意身体，等我有空，一定来山上，陪娘娘诵经。”</p>

“你在山下平安就好，我有空也自然下山找你，等你出嫁，我还要去赵家喝你的喜酒呢。”</p>

卿云辞别了老太妃，和崔老太君一起坐轿子下山，到分道扬镳时，崔老太君看她的眼神也满是心疼。</p>

“你这孩子，整日为别人奔忙，可想过自己没有呢？”她也是切身为卿云着想，道：“老太妃的人情，多珍贵，你倒好，用在别人身上。你娘知道，多心疼。”</p>

崔老太君向来刚正不阿，对一切荣华富贵都不甚看重，连她都觉得可惜，可见这人情确实宝贵。</p>

卿云只是笑：“我娘常说那个马车下救小孩的故事，我只是几句话，却能救了她们一生，我娘知道，一定不会说我的。”</p>

“你娘倒好说，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夫人那边迟早也会知道，你出嫁后就是他们家的人了，她要说你可怎么办呢？我看赵夫人，是有点势利的，你嫁过去，可要小心应对才是。”</p>

“老太君疼我，我知道。”卿云也握着她手道：“老太君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还要照顾身边的人呢。凌霜说得好，世上女子只要守望相助，互相分担，才会越来越好。今日也多谢老太君仗义执言，辛苦了，等我有空，一定去府上陪老太君说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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