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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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云有话说？”老太妃问道。</p>

她是真喜欢卿云，京中这些老人家，一见卿云就喜欢，不只因为她温柔和顺，还因为她心里那股不偏不倚的刚强劲儿，别说娄二奶奶，是连她们自己身上都未必有的，怎么能让人不一见就喜欢。</p>

卿云抿着唇，似乎还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认真回道：“回娘娘，娘娘刚刚说，但凡鸡鸣狗盗的事，见了就要上报，卿云想，抓小偷，也不只是为了追回财物，还因为只要放他在外面，他就会一直偷，就有更多的人受害。我娘知道这事时，也教我，‘赌近杀，奸近盗’，我初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坏人如果没有受到惩罚，就是会一直坏下去，心性歪了的人，要扭回来是不可能的。</p>

“所以我撞破柳子婵偷情，没有上报，她非但不感激，反而还来害我性命，因为她没受到惩罚，就会一直坏下去。</p>

“如果太妃娘娘今日不惩罚她，不过是重演我和她的故事罢了。</p>

“迟早有一天，她会做出娘娘也包庇不了的事出来的。</p>

“所以我并不担心，因为我相信娘娘会主持正道，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所有的女孩子，娘娘说我母亲俗，我知道京中看重身份，所以我母亲只自称民妇，不称臣妇，但正如世间男子都是官家的臣民，我母亲和我，也是娘娘的臣民，我相信娘娘爱护我们，就像君父爱护子民一样，娘娘会主持公道，不只是为了一人两人的福祉，是为了帮官家管好这个天下。”</p>

一番话说下来，把老太妃那和娄二奶奶过招的心都说得烟消云散了，又妥帖，又维护了老太妃的面子，把她拱上了高台。</p>

老太妃听了，忍不住叹息一声，朝着魏嬷嬷和崔老太君道：“你们听听，这孩子说的这话，怎么能怪人偏爱她？还有哪个闺中小姐，能说出这一番话来？”</p>

魏嬷嬷沉默不语，但崔老太君是早有同感，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今天也是冲着这孩子，才拼了这把老骨头，来管这闲事的。”</p>

娄二奶奶也面有骄傲之色，但仍然不敢松懈。</p>

老太妃见她那样子，知道她还在提防自己包庇柳家母女，自己也不由得觉得意兴阑珊——为了文郡主一个面子，闹到今天，让个商家女都来质疑自己的公正，实在也算是自己不自重，可见如佛家说，万事都有报应，只是时候到没到罢了。</p>

她叹道：“卿云，你是懂道理的人，既然知道官家管着天下，自然也知道就连官家，有时候也要做许多不得已的事……”</p>

她说的是当初李璟的事。</p>

但卿云的大眼睛如同明月，月光一派澄明，实在是让人无法遁逃。</p>

饶是老太妃位高权重，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也觉得有些话实在是无法说出口。</p>

魏嬷嬷见状，想要替老太妃开口，但卿云却在她之前说了话。</p>

“娘，我知道你为了我操碎了心。”她朝着娄二奶奶道：“但我知道这件事，我是做错了，但凡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我也是大人了，没有让你替我这样操心的道理。</p>

“这件事你让我自己来决定，好不好，就当我自己必须要上这一课。”</p>

她说得恳切，娄二奶奶本能地答应了一声，但紧接着卿云做的事，直接吓得她魂飞魄散。</p>

卿云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看颜色是正红，上面金漆字迹，俨然是一纸婚书，她把婚书双手捧着，递给老太妃。</p>

连老太妃都被她这举动惊得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p>

“这是当初小山亭里，董凤举交给柳子婵的婚书，我和柳子婵在小山亭说话，去门口叫我的丫鬟月香时，顺手递了一页给她，月香机灵，接了过去，一句话没说，我转身把剩下的当着柳子婵烧掉了，她也以为我没有证据了，所以柳夫人才觉得能瞒天过海。”卿云平静地道：“娘常教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p>

“我也知道常有翻供的事，所以不得不留了证据，防了一手。</p>

“柳夫人问我，我没说，正如我教柳子婵，信董凤举不如信自己一样。</p>

“信她们，也不如信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定是握在自己手里最安全。我能保得住自己不害人，不能保得住人不害我。</p>

“如果柳子婵不害我，这卷婚书一辈子也不会现世。”</p>

娄二奶奶是知道这个的，但没想到她会主动交出来，连忙叫道：“卿云！”</p>

但卿云却没有停下。</p>

“太妃娘娘，这是我自己的决定。</p>

“不关我娘的事，无论娘娘决定如何处置这事，请答应我，所有的结果我一人承担。</p>

“李璟的事，我知道娘娘有许多的不得已，那这事自然也可以有别的不得已，我不是为这个而相信娘娘的。</p>

“我只是觉得，君臣之间，如父如子，那太妃娘娘和我们之间，大概也是如母如女，我娘为我……”她哽咽了一下，平静下来，又看着老太妃的眼睛继续道：“我想，世上没有比母女更亲近的关系了。</p>

“如果太妃娘娘真决定压下这事，我们也只能像朝堂上的臣子一样，吞下这结果。</p>

“就像世上儿女，无论父母怎么对待自己，也仍然会爱着自己的父母一样。</p>

“男子做忠臣是正道，那我这样做，大概也是正道吧。”</p>

老太妃有一瞬间，几乎没法直视她的眼睛。</p>

“好孩子，你说了真心话，我也告诉你一句真心话。”</p>

即使是老太妃，也有些话是无法出口的，她也顿了顿，才道：“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品心性，李璟的事，就算闹得天大，我也是要给你一个公道的。”</p>

卿云抿了抿唇。</p>

“都说臣要直谏，那我也有一句直谏的话，要冒犯娘娘了。”她看着老太妃的眼睛，静静地反问道：“正如天下人都是官家的子民一样，天下的女子，也都是娘娘的子民，难道能因为子民的人品心性不够出色，就不值得一个公道吗？”</p>

用尽所有言语，都无法形容老太妃眼中那一瞬间的震撼。</p>

朝中的臣子，她不是没见过。</p>

御前正红的贺云章，也常在她面前供奉，三公九卿，尚书侍郎，每科的举子千百人，这样的见识，这样的勇气，放在男子里，都是可遇不可求。</p>

可惜生为女子。</p>

先帝在时，也在她宫中处理过政事，因为后宫不得干政的缘故，她也并未多看。</p>

官家登基后，她也协理过后宫，闲时也看书，也知道君臣道义，也听过魏征直谏唐太宗的戏。</p>

但她从未有过片刻，体会过故事中人的感受，就连卿云之前以君臣作比时，她也只是赞赏卿云的格局，并不觉得有可比性。</p>

世人都说内帷不过女子之间的琐事，原来也真有这样的时刻，似乎触摸到了史书上那些光辉事迹的边缘，不再是个匆匆的看客。这样的正直与勇气，又哪里不如魏征呢？</p>

老太妃许久没有说话。</p>

她甚至没有接过那一纸婚书。</p>

“好孩子，说来惭愧，哀家今日，才算认识了你。”她摸了摸卿云的头，叹道：“起来吧。</p>

“我也答应你一件事，你说凡是人犯错，都要受到惩罚，哀家也做错了一件事，哀家答应你，哀家欠你一个说法。</p>

“任何时候，只要你有事求到哀家这，只要力所能及，哀家一定替你办成了。”</p>

娄二奶奶没想到卿云在她看来有点傻的行为，竟然能得到个这么好的结局，顿时喜形于色起来。也顾不得和老太妃过招了，连忙按着卿云道：“快谢恩，太妃娘娘金口玉言，绝无戏言，你这孩子有福气了。也快谢谢崔老太君，替你担这责任。”</p>

她是怕老太妃只是一时冲动，事后会反悔，所以按着卿云谢恩，立刻把这话坐实了。这还不算，还要拉上崔老太君做个旁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