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番外1 打金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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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崔氏却瞥过来一眼，幽幽道，“你不知道，从前三婶生产，还没有养好就跟着三叔来了平凉府。一路上小叔身子又弱，平凉府又是荒城一片。她一个主妇，又要操心家里，还要帮衬三叔。根本没得歇息，所以很是伤了元气。这些我是听跟着三婶多年的孔雀姑姑说的，想想三叔突然要让出爵位，只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三婶吧？”</p>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进程无怨的脑仁里。</p>

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么？</p>

程无怨心里正乱着，忽地六岁的大女儿，顽皮的拿着件小孩儿衣裳，兴冲冲的进来，“爹，娘，你们这是又要给我添小弟弟了吗？”</p>

程无怨望向妻子，崔氏一下红了脸。</p>

“没呢！这衣裳不是我做的。大丫，你是从哪儿找出来的？”</p>

大丫往后一指，“就在那里头的小屋啊，满满几大箱子呢。”</p>

程无怨心中一动，从女儿手里接过那件小衣裳。拿得近了，便能发现，这衣裳不是新做的，显然是旧物。泛着些微黄，还有樟脑的香气。</p>

他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抖着手掀开小衣裳一角，就见上面果然绣着个小小的字。</p>

怨。</p>

这种字，这种字体，他一眼就能认出来！</p>

当年在和小三郎下江南时，他看到他的贴身里衣里，每个衣角都绣着个一模一样的忧字。</p>

他没问，可心里一直不好受。</p>

为什么这个弟弟能有亲娘做的贴身衣裳，他却没有，一件都没有！</p>

可眼下看来，似乎是他错了？</p>

快步冲进那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小屋，打开一口箱子，是从婴儿起就做的小肚兜，小袜子，小鞋子。</p>

每一个，每一份的衣角上，都绣着个小小的怨字。</p>

再打开一箱，那一份却是悔字。</p>

从呱呱坠地到会爬会坐，从小婴儿到小小少年。</p>

甚至启蒙时要用的小书袋，端午节的小香包，还有给小孩子识字用的小木牌，全都是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一式两份。</p>

怨，悔。</p>

怨，悔！</p>

不，应该是一式三份。只是那一份，唯有那一份，是被用出去了。</p>

再往下翻，他在一口箱子里，发现整整一箱信件。展开一封，才看第一行，泪水就模糊了眼眶。</p>

“无怨无悔吾儿，</p>

今日，是离开你们的第十四天，娘与你们爹爹已经在前往边关的路上。突然下起好大的雪，冷得不行，你们的小弟弟无忧又开始咳嗽，也不知你们在京城如何。可有下起雨雪？也不知有没有给你们及时添衣，实在惦念。”</p>

……</p>

“无怨无悔吾儿，</p>

今儿是离开你们的第一个中秋，你们爹爹去巡边还没回来。他走之前就说，可能赶不回来。或许还要跟人打几仗，娘心甚忧。京城此时，应在赏月吧，但平凉府却已是天寒地冻，半点青菜也无。带来的几个奶娘皆不惯这北方气候，上了火，连累得你们弟弟几天没有大便，奶都吃不进。娘嘴上也起了好多燎泡，实在是苦不堪言。</p>

可今年是实在没办法，种的菜全都冻死了。但明年，明年娘还是要带人想法种出菜来的。还要养鱼养鸡，将来，等到无怨你接手这里时，你和你的妻儿，就不用受娘和你弟弟这份罪了。”</p>

……</p>

“无怨无悔吾儿，</p>

近日接到京城来信，得知你们被召进宫中伴读，娘与你们爹爹愁得几天几夜没合眼。皇宫哪是那么好呆的地方？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对在你们的饮食里动手脚。还有那些皇子皇孙们，若是欺负你们怎么办？</p>

娘今日实在着急，跟你们爹爹还大吵了一架。他来替大梁守边关，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若是这样，我们还守着这破地方有什么意思？要是你们也遇到大哥二哥那样的事，娘就是死，也一定要回京，跟皇上拼命！可你们爹说，他早在宫中留了眼线，能护着你们。可万一呢，若有个万一，可叫娘怎么活？”</p>

……</p>

“无怨无悔吾儿，</p>

娘是在回去的路上，哭着给你们写这封信的。不是娘不想来，可是你们的弟弟又病了。这不怪他，怪娘，娘没把他照顾好。可是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啊！娘日里夜里，睁眼闭眼都是你们。你们到底长多高，长多大了？</p>

娘想知道，娘想看一眼，哪怕一眼都好啊！</p>

娘当年给你们起名，叫你们无怨无悔。是希望你们有一个无怨无悔的人生，也是叫自己不怨不悔。可这些年，娘却没有一天，不怨不悔。</p>

娘怨自己没用，也怨老天不公。为什么要给咱们家这样的磨难，为什么要咱们骨肉分离？娘常常骑着马儿，不知不觉就往京城的方向走。娘想你们，娘真的好想你们！可是娘不能，不能回来，甚至都不能给你们写一封信，寄一件针线！”</p>

……</p>

“无怨无悔吾儿，</p>

今年，你们就十五了。娘还没有见过你们，真怕将来会与你们生分。所以娘趁你们爹爹不在，悄悄放走了你们小弟弟。让他去找你们，让你们兄弟团圆。</p>

如果你们要怨我们，恨我们，那就怨吧，恨吧。只是娘不希望，你们也怨恨你们小弟弟。他没有选择，是我们当爹娘的，选择了最弱小的他。</p>

不知道你们兄弟会不会相处得好，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真的去江南。</p>

可娘挺想你们回娘的家乡看一看，走一走的。那里有很美的风景，很多的美食，还有很好的亲人，娘希望你们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根。</p>

这样不论将来你们会走到哪里，都将是一个有根的人。</p>

尤其是无怨，娘心里对你的愧疚最深。因为你是长子，生来就要承担更多。将来你也将象你爹爹一样，背负更多。所以娘希望能在你年少的时候，多给你一点快乐。这也是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了。</p>

希望你们将来，可以怀疑任何事，但千万千万不要怀疑，娘不爱你们。</p>

娘爱你们每一个，只是娘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啊！”</p>

……</p>

看着信上被无数泪水浸透并模糊的字迹，程无怨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这样失态痛哭。</p>

他狠狠抽着自己耳光，一下，又一下。</p>

因为他，就是那个怀疑他娘不爱自己的混蛋。</p>

可随着年纪渐长，他如何能不明白爹娘当年送出他们的苦心与无奈？</p>

那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命啊！</p>

从某种意义上说，爹娘更爱他们，才把他们留在京城。至于留在他们身边的小弟弟，才是那个最危险的孩子。</p>

想想那时，程无怨觉得自己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就是过不去自己这个坎儿。</p>

所以他故意忽视了无数次宁芳在他身边，近乎刻意的讨好，又满心失望的离去。甚至都不肯多吃一口她亲口做的狮子头。</p>

他知道，在宁芳回到京城的时候，二弟私下是悄悄管她叫过娘的。</p>

当时的宁芳，特别幸福与满足。</p>

可他就是不愿张开这个嘴。</p>

直到今天，直到发现看到这里堆积如山，满满全是一个母亲的牵挂和思念，他才幡然醒悟。</p>

其实爹娘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去。</p>

在他们兄弟的成长中，爹娘也不知在背后为他们付出了多少心力。</p>

他们小时的先生，是爹走前就花心思请的。</p>

他们在宫里总能得人照顾，原来不是因为他们聪明伶俐，还是爹娘在背后使力。</p>

甚至到了如今，他在平凉府这五年里的一粥一饭，一菜一汤，无不凝聚着他娘整整二十年的心血。</p>

他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他眼前看到的繁荣昌盛，全是爹娘付出无数心血替他打下的天地。</p>

他总觉得，小弟弟虽然体弱，却占了太多爹娘给的疼爱。却怎么不想想，自己还占了双份的爹娘？</p>

……</p>

这一夜，程无忧流着泪看过所有的信件后，在清晨微明的曙光里，提笔开始写给他娘的第一封信。</p>

先抖着手提笔写上规规矩矩的“母亲大人容禀”，又一把揉掉，干脆的就只写上一个字，</p>

“娘，</p>

儿在边关一切安好，接来信得知曾外祖母过世，外祖母伤痛抱病，儿十分心痛，更担心您的身子……”</p>

程无忧不知道，当他这封信辗转三个月，从遥远的西北送到江南时，才终于治好了宁芳多年的心病。</p>

几乎可以说，是救了她一命。</p>

程岳亲捧了药喂她，“收了信，就哭成个傻子似的。记得从前三个孩子才满月，你就说，大郎有些倔强，恐怕要先生多些耐心。你自己却把这些事搁心里作甚么？前些天病得跟个鬼似的，水米不进的，几乎没把我吓死。”</p>

宁芳愧疚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p>

程岳道，“光说不练假把式，这可是你时常说的话。好好趁着这个机会，把你的身子调养好。我还等着你，跟我一起长命百岁呢！”</p>

宁芳把信贴在胸口，笑出泪光，“好，一言为定。”</p>

她的三个孩儿，本都是极好的。</p>

忽地丫鬟来报，“回王妃，四姑奶奶，五姑奶奶才都赶回来了，由大姑奶奶陪着，在劝太太吃药呢。还叫王妃您好生歇着，别着急过去。四姑奶奶还说，要是太太再不好，她就不回婆家了，也不许五姑奶奶回去，就由夫家全休了得了！”</p>

宁芳怒道，“都老大不小了，这话也是能混说的？”</p>

丫鬟笑道，“王妃别生气，还真有效。当下太太就急得不行，也肯吃东西了。”</p>

程岳道，“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那样怀柔是不行的，还得是四妹回来，下剂猛药，眼看岳母大人都精神了。”</p>

“你这俏皮话怎么越来越多了？”</p>

“那不都是跟你学的么？”</p>

宁芳气笑了，可多年心结，却散开了。再看看长子的来信，又贴在胸口，暖暖的笑了。</p>

老天待她，果然也还是不薄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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