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监舍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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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的休养，杭文治的身体已无大碍。在监区医院享用了一顿营养晚餐之后，他被送回了424监室。</p>

四监区的中队长张海峰亲自执行了这次押送，到达监室之后，他让手下先把杭文治和杜明强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踱到了监室里。</p>

平哥等人立刻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喊道：“管教好！”</p>

张海峰扫视着那几个家伙，暴喝一声：“好？好个屁！”</p>

平哥等人感觉到空气中的压力，一个个噤若寒蝉。小顺更是深深低下了头，连正眼都不敢再抬一下。</p>

“三更半夜的被电话叫醒，连觉都睡不了，还怎么个好法？！”张海峰又向前走了两步，扯着嗓门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快要溅到平哥等人的脸上。</p>

张海峰声音虽然大，但他只是在强调觉没有睡好，言辞中并未涉及关键的要害，这让平哥品出了一些意味。后者便把眼睛微微一眯，斟酌着凑上话儿：“张头，那个新收头天晚上就自杀，这谁能想到呢？不光您没睡好，咱们兄弟几个也是累了一夜啊，现在这么站着，虚得腿肚子都打瓢呢。”</p>

“你们也知道累？”张海峰斜眼睥睨着平哥，收起嗓门冷语威吓，“知道累就少给我折腾！”</p>

“我们哪敢折腾？以后哥几个轮流值班，一定把那个新收照看好。”平哥顺坡下驴，积极表明了态度。黑子等人也赶紧跟着点头附和。</p>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把人交给你负责，如果以后再出什么状况，我唯你是问！”张海峰逼视着平哥，阴沉沉地说道。</p>

平哥倒也镇得住，泰然一笑说：“您就放心吧。我保证他连一根汗毛都少不了。”</p>

张海峰对这样的回答似乎很满意，他紧绷着的面皮慢慢地松弛下来，竟似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平哥等人的神经便也跟着放松了，但就在这当儿，张海峰却又忽然瞪起眼睛，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听好了！这次的事情我都给你们记在账上，以后有收拾的时候！别以为你们谁都不开口，我就只能装瞎作哑！”</p>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其中的含义也清晰得很：这次因为没人出来说明真相，自己没理由下狠手，但这笔账却是要记下了。以后一旦被抓出茬儿，那就得新账旧账一起算个明白！</p>

平哥仍然在赔着笑，但笑容却已经僵硬了很多。迎着对方犀利的目光，他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像被针刺着一般锐痛难耐。</p>

张海峰就这样瞪着对方，直到平哥终于忍受不了低下头去，他这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监室。</p>

平哥等人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敢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p>

而在门口等待的杜明强却是另外一副愉快的心情。他竖起耳朵听到了屋内的那番对话，知道杭文治的安全状况今后将大大改善，至少那几个家伙在一段时期内是不敢再折磨他了。</p>

“还不赶紧谢谢管教。”眼见张海峰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杭文治却还木愣愣地傻站着，杜明强忍不住轻声提醒了对方一句。</p>

杭文治幡然苏醒，向着张海峰一鞠躬，说了声：“谢谢管教关照。”仓促之间动作僵硬滑稽，像是影视剧中被刻意丑化过的日本鬼子。</p>

“行了行了。”张海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也给我好自为之吧。”</p>

虽然说的是“你们”，但张海峰说话时目光却只盯着杜明强一人。后者则嘿嘿一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懒散劲儿。</p>

张海峰不再搭理他们，只对自己的下属吩咐了一句：“押进去。”说完便迈着方步离开。留下来的管教把杭文治和杜明强送进监室，随后也落锁离去。</p>

“哎呀，又可以睡觉啰。”一进屋杜明强先抻了个懒腰，然后便扶着床往自己的上铺爬去。</p>

黑子不屑地撇出一句：“真他妈的猪。”</p>

平哥却对杜明强视而不见，只是对着杭文治说道：“嗨，你今天可爽了吧？又是睡软床又是吃小灶的。我们哥几个可就惨了，在这号房里提心吊胆地憋了一天。”</p>

听到这样揶揄的话语，杭文治心中愤恨交加。不过白天杜明强已反复叮嘱过他，回监室之后一定要克制忍耐，否则吃亏的终究还是自己。所以他只是咬着嘴唇回视着对方，并不言语。</p>

因为丢了眼镜，杭文治现在看远处的东西时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也因此显得蒙眬而迷离。小顺看着他这副模样，便坏笑着讥讽道：“嘿，眼镜蛇变成瞎家雀了。”</p>

“这小子梗是梗点，嘴门子把得倒还严实。”阿山算是帮杭文治说了句好话。</p>

平哥也点点头，抬手冲着杭文治指点着说道：“算你小子聪明。你知道不？这号子里头最大的忌讳就是在管教面前告密！你如果敢瞎说，那兄弟们吃的苦以后都得加倍算在你头上！”这番话透着狠劲，明面上是在夸对方，实地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恐吓和威胁。</p>

杭文治愣了片刻，像是要找些词儿回敬对方，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坐到了自己的床铺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p>

或许是张海峰之前的警告起了效果，平哥等人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他们凑在一块儿玩了会儿牌，等到熄灯之后便各自洗漱睡了。</p>

这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早晨六点，监舍里的灯亮了起来，同时铃声大作。各监舍的犯人们从梦中被唤醒，一边抱怨着还没睡够，一边争先恐后地起床往卫生间赶去。424监室里要数小顺的动作最为麻利，他第一个跳下床帮平哥打好了洗漱用水，又挤好牙膏送到了对方床前，然后自己排在黑子和阿山身后等着洗漱。杭文治不愿和那几个家伙凑在一块儿，就在床上多待了一会儿。和他同样不着急的还有杜明强，不过后者主要的目的是想多睡一会儿，监区内已经喧嚣一片了，他却还在悠然自得地打着呼噜。</p>

大概二十分钟后，有管教人员来到监区，挨个监室地打开牢门，同时拿着犯人名单点名核查人数。杜明强这才下了床，和杭文治一起挤在水池边草草地洗了两把。</p>

今天是工作日，整个监区四百多号重刑犯在点名之后全都来到楼下大厅集合。到了六点三十分，六个管教人员押送着这些犯人来到监区食堂集体用餐。</p>

早餐的时间很短暂，六点五十分，犯人们离开食堂，被监送到不远处的一幢两层小楼，这里就是四中队的工作区了，犯人们每周有五天的时间要在这幢小楼内进行劳动改造。</p>

四百多号人被分到了六个大厂房中，每人一个小桌作为工作台，七点钟的时候，一天的劳作正式开始。</p>

昨天在医院休息的时候，杭文治已经听杜明强介绍了有关劳动改造的相关情况：</p>

同一个厂房的劳作人员被编为同一个班组，配备一个管教监督劳作。同时还会有一个犯人作为班长协助管教的工作，这个“美差”通常都是由通了门路的关系户霸占着。在班组之下，又按照宿舍关系分成若干个小队，每天的劳动任务被平均分配到各个小队的头上。而在同一个小队中，劳动任务再细化到个人的配额时，则完全是由“小队长”来说了算。</p>

杭文治所在班组的带班管教姓黄，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干男子，平时不爱说话，一般不会主动给犯人找茬，但据说一旦脾气上来了也非同小可。协管“班长”是个经济犯，据说以前是某个银行的小领导，四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犯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大馒头”。仗着自己在外面有点门子，加上以前当领导当惯了，“大馒头”还真把自己这个“班长”当盘菜，动不动对别人吆五喝六的。不过大家都不太看得起他，若不是碍着管教的面子，他这只“馒头”恐怕要三天两头就被揍得发酵一回。</p>

在犯人中真正有实权有地位的还是各个宿舍的“小队长”，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能服众的“大哥”级狠角色。杭文治原本猜想424监舍的队长一定是平哥了，可到了劳动现场之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p>

“杜明强，这个新收就交给你带着吧，今天你们俩的任务是两百个，有问题吗？”待众人坐定之后，站出来发号施令的人是黑子。他的语气硬邦邦的，根本没留出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p>

杜明强无奈地苦笑着，应了声：“没问题。”杭文治则是一副释然的表情，能和杜明强分在一组，对他来说应该是非常理想的结果了。</p>

黑子又继续分派道：“小顺，你年轻，手脚麻利，也拿一百的任务吧，阿山，你八十个，剩下的我和平哥分着。”</p>

小顺利落地“哎”了一声，好像很积极的样子。阿山则什么也没说，只管自己一个人忙活去了。</p>

“赶紧动手吧。”杜明强拉了把懵懵懂懂的杭文治，“完不成任务的话，晚饭都吃不上呢。”</p>

杭文治有些摸不着底细：“两百个很难完成吗？”</p>

杜明强撇撇嘴道：“每个小队每天的定额是四百五十个，咱们俩就占了将近一半。你还是个啥也不懂的新手，你说难不难？”</p>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很快算清了这笔账。一共四百五十的任务，自己、杜明强、小顺每人一百，阿山八十，敢情黑子和平哥加一块儿才承担七十，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要转头向那两个“闲汉”白上一眼。</p>

杜明强这时已经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了杭文治桌边，见到后者愤愤不平的表情，他“嘿”了一声说道：“你不用看他们，平哥肯定不会自己动手的，黑子是他的亲信，能承担七十的任务已经不错了。”</p>

果然，平哥只是抄着手，根本没有要干活的意思。原来“队长”黑子只是他的管理工具，在这个监舍里仍然是平哥独享着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p>

“他们这样欺榨同舍，难道管教不知道吗？”杭文治压低声音抱怨道。</p>

“管教知道也不会过问的，他们也需要这样的人。”</p>

杭文治挑起眉头看着杜明强，好像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后者只好又继续解释说：“像平哥这样的角色能够镇得住同监舍的其他犯人，管教就利用这种人对犯人们进行管理，同时也会默认他们的一些特权。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什么公平、道理是行不通的，这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它自身的运行规则。”</p>

杭文治点点头，他也不是笨人，对方只需略略一点，他便能想通其中的玄机：这里的犯人哪个不是刁蛮难缠的主？只有以暴控暴，让平哥这样的人发挥出管理作用，才能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局面。如果搞什么民主、公平，那肯定得乱套不可。</p>

“别瞎琢磨了，赶紧干活吧。”杜明强再一次提醒杭文治。同时他把自己的劳动用具也搬到了这张桌子上，计有一大叠硬纸、一卷编织绳、一支铅笔、一个卷笔刀、一把木尺、一个剪刀和一瓶胶水。</p>

监狱里的劳动项目并不确定，一般取决于外联的管教能接来什么样的活儿。最近一段时间四监区的劳动任务是制作硬纸袋，就是很多商场里的购物专柜会免费赠送的那种盛装小件的手提袋子。</p>

杜明强自己先制作了一个纸袋，借此给杭文治讲解了整个制作的过程：先按照特定的尺寸要求用铅笔在硬纸上画好制作线，然后用剪刀剪开，折好并用胶水粘起来。</p>

接下来就要到打孔机那里去打一个金属环孔，打孔机每个车间配备一台，由专门的技术犯人操作运行。</p>

打完孔之后，在孔眼中穿上编织绳作为手提装置，这样一个硬纸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p>

完成这样一系列的工作，一个熟练的犯人大概需要五六分钟的时间，手脚笨拙一点的则要七八分钟甚至更长。</p>

“你试试吧。”做完示范之后，杜明强冲杭文治努了努嘴。他自己则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准备给对方计时。</p>

杭文治拿起发给自己的那支新铅笔，塞到卷笔刀里转了十来圈，然后左手抓过木尺就在纸板上比量起来。他的落尺极准，几乎不用调整右手的铅笔就直接画了上去，动作娴熟无比。</p>

“嗯？”杜明强一见这副架势禁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以前干过这活儿？”</p>

“我是搞设计的啊，整天都画工程图，画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杭文治说话间动作不停，很快就在纸板上把基准线画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很潇洒地把铅笔叼在嘴里，又换上剪刀开始裁剪。</p>

“对了对了，我倒忘了你原来的行当。”杜明强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道，同时心中颇为欣喜。要知道这制作纸袋最重要的步骤就是画基准线，杭文治视这个环节为拿手小菜，那无疑将极大地提高他的工作效率。</p>

果然，一个纸袋做完，杭文治只用了五分半钟的时间，这对第一次上手的新人来说可称是个了不起的成绩。杜明强咧开嘴，神情大悦：“行了行了，本来我还发愁会被你拖了后腿，现在看来，嘿嘿，你比我做得还快呢！”</p>

杭文治也笑了起来。自从他进入监狱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由衷的笑容。能得到杜明强的赞赏似乎令他非常高兴，或许是因为对方帮过他一次，而自己总算找到了某种能够回报的方式吧。</p>

“得了，我不跟你废话了，咱们都抓紧干活吧。”杜明强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座位，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又叮嘱道，“这些工具你可得保管好了，丢失工具可是了不得的大事。”</p>

杭文治点点头：“你放心吧，我这个人不是马大哈。”</p>

杜明强继续说道：“尤其是铅笔，绝对不能丢了，最后不能用的铅笔头都得交回去。”</p>

“铅笔头还得交回去？”杭文治咂着舌头，“这也太抠了吧？”</p>

“不是抠不抠的问题，是为了安全。”杜明强郑重其事地说道，“这里到处都是亡命之徒，一个小铅笔头都能成为伤人的凶器！”</p>

“哦。”杭文治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当铅笔削尖了之后确实是可以伤人，而在这样的敏感区域，对这种危险物品的管制一定要非常严格才行。他回想起监舍里配发的牙刷都是短短的手柄，柄头圆溜溜的，想必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吧。</p>

不仅如此，现在用到的其他工具，不管是木尺、剪刀还是卷笔刀，也全都做了特殊的防范措施：木尺的两头是圆钝的弧形；剪刀套着圆溜溜的塑料壳，像是儿童玩具一样，其刃口的锐利度也仅能用来剪纸而已；卷笔刀则是一个彻底的儿童玩具，工作部件被隐藏在一个陶瓷做成的玩偶中，铅笔要从玩偶的嘴里塞进去卷刨，而笔花则暂存在玩偶的大肚皮中。除非你把玩偶砸碎，否则根本无法接触到内部的刀刃。</p>

如此看来，这些犯人们唯一能接触到的危险器具还就是手中的铅笔了，对此进行苛刻的管理倒也并不为过。</p>

杜明强看到杭文治的表情变化，知道对方对此已经有了足够的重视。他这才放心离去。此后便各自埋头忙于自己的工作，无须多表。</p>

在这期间，黄管教搬了张椅子坐在车间门口，执行着自己的监管工作。其实他并不需要太过操劳，因为车间内的四个摄像头会把即时情形传递到监控室，所以很少有犯人敢在车间内兴风作浪。</p>

唯一的监控盲区就是车间内的独立卫生间，出于对犯人隐私权的尊重，这个地方没有安装摄像头。不过那个卫生间几乎是全封闭的，除了通往车间的大门外，连一扇和外界相连的窗户都没有，所以根本不必担心犯人会经由这个卫生间逃遁到厂房外部。</p>

班长“大馒头”则背着手在车间内转来转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看见有谁闲散了一点，他还会上前呵斥几句。不过他也就只敢挑拣些软柿子捏捏，像平哥这样的人物就算把二郎腿跷到工作台上，“大馒头”也没胆子说些什么的。</p>

到了中午十一点半，黄管教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掏出只哨子“嘟”地长吹了一声。</p>

车间内响起一阵欢呼，劳作了一个上午的犯人们摇头伸脚，放松着自己疲劳的肌肉和神经。对他们来说，这哨声比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因为它的响起意味着午饭时间终于到了。</p>

“嘚瑟什么？都给我安静，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排队出门！”“大馒头”一边嚷嚷着，一边赶到车间门口，在门前摆出了四个大箱子，却是分别用来回收木尺、剪刀、铅笔和卷笔刀的。</p>

犯人们乱哄哄地排着队，其间黄管教、“大馒头”抑或是监舍大哥们此起彼伏地呵斥几句，秩序才渐渐地平定下来。</p>

杜明强本想和杭文治一块儿交还工具，但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便被几个心急吃饭的犯人插在了队伍中间。于是只好随着队伍耐心地往前挪动着。眼看着前面的杭文治终于排到了队首，正把手中的工具分别放入那几个大箱子中。</p>

忽听得“大馒头”厉声喝道：“你的铅笔怎么回事？！”</p>

杜明强忧虑地皱起眉头，他特意向杭文治强调过保管好铅笔的重要性，难道对方还是出了什么差错吗？</p>

而杭文治则勉力在解释什么，声音怯然而窘迫：“我只是习惯了，没事喜欢把铅笔咬在嘴里……”</p>

杜明强把上身探出队伍向前方张望，只见“大馒头”手里攥着杭文治刚刚丢下的铅笔，一脸厌恶的样子。而造成他厌恶的原因也很明显：那支铅笔的尾部牙痕累累，已经被咬得稀烂不堪。</p>

“好好的一支新铅笔，还没怎么用就被你咬成这样，你他妈的恶心不恶心？”“大馒头”用铅笔屁股戳着杭文治的脸骂道。</p>

杭文治知道自己理亏，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以前用铅笔什么时候想过还要送还？所以养成了用嘴咬铅笔屁股的习惯，现在这笔被咬成这样，对别人来说确实是没法用了。</p>

“这笔我们可不想碰。‘大馒头’，你得把这笔留在一边，下午还给他自己用。”杜明强这时接着茬儿说道。他表面上是在抱怨，实际上却是提出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算是给杭文治解了个围。</p>

黄管教听到杜明强这话，便在一旁点了点头，冲“大馒头”说道：“就这么办吧。”只要工具没有遗失，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他也懒得多管。</p>

既然管教发了话，“大馒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只好把那支铅笔单独甩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同时又瞪了杭文治一眼，嘀咕道：“你小子属狗的啊？干着活还要磨牙？”</p>

杭文治也不和对方争执什么，只是认错似的赔着笑，然后又转过头来冲杜明强略点一点下巴，以示谢意。</p>

第一次出工，虽犯了点小差错，但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干犯人交还完劳动工具之后，又在管教们的押送下来到集体食堂享用午餐。</p>

饭菜虽然简单，但经过一上午的劳作，犯人们早已是饥肠辘辘，一个个都大口吞咽，吃得分外香甜。</p>

午饭的时间留得比较长。吃完饭之后，犯人们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坐着聊天。杜明强便又找到杭文治，给对方讲了些监狱中日常的生活规矩。</p>

原来监狱里也和外面一样，实行每周五天工作制。周一到周五犯人们都要进行劳动改造，一日三餐便在食堂里。周六和周日是休息日，这两天大部分的管教都不上班，食堂也放假。所以犯人们便只能整天待在监舍中，所吃的饭菜也是提前准备好的。</p>

杭文治想起自己前天刚到监区的时候，犯人们都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晚饭也是有人推着餐车送到宿舍的，原来却是休息日的缘故。</p>

到了十二点五十分左右，管教一声哨响，宣布了午休时间结束。犯人们便又排队来到厂房小楼，开始下午的劳作生活。</p>

黑子给自己分配的任务最少，加上平哥有时候实在穷极无聊了，也会搭手帮他做上一两个。所以他那边的任务是最先完成的。不过按照规矩，每个小队要等四百五十个纸袋全部做完之后，由质检员检验合格，才能获许离开车间，提前回监舍休息。</p>

阿山不久之后也做完了他那八十个，就和黑子、平哥坐在一块儿聊天休息。只剩下杜明强、杭文治和小顺仍在埋头苦干。这三人的工作效率似乎都差不多，一直到下午五点钟出头的时候，整个小队的任务算是全部完成了。</p>

“行啊，手脚挺麻利的。”黑子用眼睛瞟着杭文治，似乎对他的表现有些惊讶，然后他又踢了小顺一脚，“哎，帮我抱着，咱俩验货去。”</p>

小顺便弯腰把大家做好的纸袋全都抱起来，跟在黑子的身后向车间门口走去。在门后负责验货的美差当然又是被“大馒头”把持着。小顺把厚厚的一摞纸袋放在桌子上，“大馒头”便起身开始检看。</p>

检验的方法倒也简单，首先看看袋子的粘接、绳扣是否完好，然后拿起一叠纸袋，夹进去一个标准样品，凑成一堆在桌面上墩几下，看看尺寸是否符合要求。“大馒头”虽然为人讨厌，但这活儿干起来倒是认真得很，想必也是要在管教面前留下个好表现吧。</p>

平哥懒懒地靠在工作椅上，斜眼看着门口验货的过程。片刻之后他“嘿”地冷笑了一声，说道：“操，好像没过关啊。”</p>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很大，像是有意要让周围的人听见一样。杜明强和杭文治本来正在闲聊，听见这话便抬起头来，向着车间门口投去关注的目光。</p>

果然，“大馒头”正板着脸把一部分纸袋从桌子上摔出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肯定是没啥好话。</p>

黑子也张了张嘴，从口型看应该是骂了句脏话，然后他转身便往回走，小顺则蹲在地上把那些摔出来的纸袋一只只的捡起来，看起来有二三十个的样子。</p>

不一会儿黑子便回到了424监舍的工作区。他用目光扫着杜明强和杭文治，脸色阴沉地说道：“你们俩的活儿不合格，一会儿留下来加班吧！”他的话音刚落，小顺也赶回来了，后者把捡起的纸袋摔在杭文治的桌子上，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p>

杭文治先是一愣，随即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俩的不合格？”他做纸袋的时候非常细致，自信应该不会出现次品。</p>

“你还敢不服？我们队里就你一个新手，除了你还有谁出问题？”黑子瞪着眼睛呵斥了一句，然后他又冲着杜明强骂道，“让带新收是看得起你，你就给老子带成这样？妈的，这些活儿你们俩一块儿补上！”</p>

杭文治只觉得心中一堵，瞬间便憋起一肚子的怨气。只因为自己是新手，就一定会做出次品吗？再说了，既然是大家一起送检的时候出了问题，最次也应该是大家一起来承担责任，怎么可以如此武断地把过错全都推在自己身上？而且因为这个问题还要连累杜明强一起挨罚，这更是让他接受不了。</p>

“我就是不服！”他终于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昂着脖子顶撞了一句。</p>

黑子看着杭文治这副模样，不怒反笑：“嗬，有种啊！觉得有管教给你撑腰了，胆子更肥了是吧？行，我们就看看管教怎么说，小顺，去把管教叫来！”</p>

小顺立刻向着门口的方向蹿出去，边跑边喊：“报告管教，这里有新收不服管理！”</p>

黄管教也正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小顺这么一招呼，他立马就提着电棍快步走了过来。“大馒头”则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p>

平哥和阿山站起身，摆出恭敬的迎候姿势。杜明强则无奈地摇摇头，也站在了杭文治的身边。</p>

“怎么回事？”干瘦的管教问了一句，态度倒还算平和。</p>

黑子汇报道：“这个新收做的活儿有次品，我安排他加班返工，他不服气。”</p>

“哦。你是新来的？”黄管教打量了杭文治几眼，然后用解释的口吻说道，“监狱里面生产也是有任务的，做出了次品，就要返工，这是制度。”</p>

“可那些次品不一定是我做的，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杭文治为自己辩解道，在管教面前，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绝对，只是用了“不一定”这个说法。</p>

黄管教倒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回头问了“大馒头”一句：“这个监室多长时间没出过次品了？”</p>

“有一个多月了吧。”大馒头答道，想了一会儿后，又补充，“以前就算出次品，也就一件两件的，从来没有过今天的情况。”</p>

黄管教便又转头看着杭文治，目光慢慢地变得严厉起来，透出股不怒自威的气质。</p>

杭文治心中一沉，有苦难言。管教想表达的意思已非常明显：这个小队已经一个多月没出过次品了，这次却一下出了这么多，而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第一次出工，这里头的责任几乎是不言自明。</p>

就算是杭文治自己也难以对这样的逻辑关系产生质疑。</p>

“你还有什么说的吗？”黄管教冷冷地反问道。</p>

杭文治垂着头，黯然无语。</p>

见对方不再辩驳了，黄管教便满意地哼了一声。然后他又看着黑子说道：“这个事啊，你作为队长也是有责任的。你明知道他是新手，为什么不多带一带他？这样的生产事故，应该消灭在萌芽状态嘛。”</p>

黑子立刻胸有成竹地给出回复：“报告管教，我已经安排队里技术最好的学员帮助他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问题。”</p>

“哦？你安排的哪个？”</p>

黑子指了指杜明强，后者则咧开嘴主动坦白道：“我。”</p>

“你可不够负责啊。”黄管教透出不满的语气。</p>

“他就顾着自己赶任务了！”小顺在一旁打起了小报告，“他就给新收做了一次示范，然后就不管了。”</p>

杜明强苦笑着，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确实是实话。</p>

“管教，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啊，要罚就得罚他们两个。”平哥这时也开口了，说话的态度不疼不痒的。</p>

“嗯。”黄管教点着头拍板，“就让他们俩留下加班。”</p>

黑子应了声“明白”，待管教和“大馒头”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嘴角才挑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p>

杭文治还杵在那里，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杜明强拉了他一把说：“赶紧开工吧，这些活儿一个小时都补不完呢。”</p>

杭文治干咽了口唾沫，虽然心里老大的不爽，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愣了片刻之后，只好又老老实实地操起工具，重新忙活起来。</p>

其他的犯人此刻则纷纷完工，通过检验之后都排着队去食堂吃晚饭了。十来分钟过后，偌大的车间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杜明强和杭文治两个人。</p>

寂静中忽然出现一串“咕咕咕”的轻响，杭文治一愣，随即明白这是杜明强的肚子在叫唤。他便用同情而又歉意的目光看着对方。</p>

“唉。”杜明强长叹一声，“今天晚上可要饿肚子了。”</p>

“怎么？连晚饭都不让吃了吗？”杭文治不解地问。</p>

杜明强耸耸肩膀：“食堂可不会等我们，过了点就下班。”</p>

杭文治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妙，忙道：“那我们应该先吃饭啊。吃完饭再回来加班不行吗？”</p>

“管教还等着下班呢，你能让他等着我们？”杜明强冲着门口方向歪了歪嘴，老黄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已经颇不耐烦。</p>

杭文治轻轻“哦”了一声，略微理出点头绪。片刻后他又追问：“那我们一直做不完，管教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啊？”</p>

杜明强“嘿嘿”一乐：“管教能有那么傻？他最多耗到下班的点，六点钟准时走人。如果我们俩完不成，就要加在明天的工作量上。明天还完不成，晚上接着加班，到时候还是没饭吃！”</p>

杭文治皱皱鼻子，深刻体会到了形势的严峻，手上的动作愈发快捷起来。不过两三个纸袋做完之后，他又有话要忍不住说出来。</p>

“我还是觉得这事不对。”</p>

“嗯？”杜明强挑眉看着他，手上动作不停。</p>

杭文治把铅笔咬在嘴里踌躇了片刻，说道：“这些次品真的不是我做的。”</p>

杜明强不说话。杭文治摸不透对方的态度，便扒开一个次品纸袋解释说：“你看，这个纸袋完全是按照画好的基准线折出来的。既然尺寸不对，那一定是基准线画得有问题。我第一次上手，要说别的地方出差错倒有可能，但是基准线绝对不会画错。”</p>

杜明强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p>

“你不相信？我画图画了多少年了！”杭文治有些着急了，他把叼在嘴上的铅笔拿下来，刷刷两下，在废弃的纸袋上画出了两个记号，对杜明强道，“你量量吧，这两条线之间的距离是三十厘米，误差不会超过零点五。”</p>

杜明强还真拿起木尺量了一下，果然是三十厘米，非常精准。</p>

“你看，我不用尺都能画得这么准，拿着尺还能画错了？！”杭文治急迫地要证明自己。</p>

杜明强终于说话了，而他开口的同时脸上则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p>

“你还真以为今天的事情是有人做出了次品？”</p>

对方显然话里有话，杭文治愣了一下，摆出努力思索的样子。而杜明强此刻已经继续说道：“这是黑子他们故意栽赃呢。”</p>

“故意的？”杭文治眨着眼睛，“他们故意做了这些次品，就是想让我们吃不上晚饭？”</p>

“吃不上晚饭，嘿嘿，那倒无所谓。”杜明强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只怕后头还有好戏呢。”</p>

“什……什么意思？”杭文治禁不住有些怯然。</p>

“你也不想想，昨天他们那么折腾你，结果被我给搅黄了，他们能善罢甘休吗？”</p>

杭文治愤然反问：“可他们还想怎么样？张管教不是都警告过他们了吗？”</p>

“就是芥蒂张管教的警告，他们才会搞出这么一场戏吧。”杜明强悠悠地分析道，“今天晚上如果监舍里再起什么冲突，他们大可以给咱俩栽上一个‘不服劳动改造，蓄意挑衅报复’的罪名。”</p>

是这样！杭文治簇起眉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露出又气又怕的神色。杜明强见状便轻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这次主要是冲着我来的。”</p>

杭文治抬头看着对方，用目光表达着心中的疑惑。</p>

“如果只是要整你，何必把我们俩编成一组？现在这个阵势，明显是要对我下手呢。所以你只要别顶撞他们，他们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p>

听杜明强这么一说，杭文治心中反倒激起了一分豪气，瞪起了眼睛道：“那我就能看着他们整你？他们也不要欺人太甚了，到时候我大不了跟他们拼命，反正我本来也不想活了！”</p>

杜明强微微一笑，对杭文治这番有难同当的劲头甚是赞赏。不过他随即又摇头劝道：“为什么不想活？好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就是要死，也不值得把命搭在这几个家伙身上啊。”</p>

“那还能怎么办？”杭文治神色愤然，“还不都是被他们逼的。”</p>

杜明强仍是微笑，片刻之后他说了一句：“我有办法对付他们。”</p>

这是极平淡极普通的一句话，但语气却无比镇定，透出十足的把握。杭文治甚至不需要去询问那到底是什么办法，因为对方的目光正在告诉他：这些都是自己没有必要了解的。</p>

杭文治那颗慌愤亢乱的心便在这句话语中慢慢地平息下来，然后他真诚地、跃跃欲试地说道：“无论需要我怎么帮忙，我都一定会做到。”</p>

“我只需要你做到一件事，”杜明强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杭文治，缓缓说道，“我要你今天晚上早早上床。随后无论在监舍中发生什么情况，你都要老老实实地坐在你自己的铺位上，不要下床，也不要说一句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