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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评(1)</p>

洛丽塔,不洛丽塔:二十一世纪的少女遇险记</p>

张亦绚</p>

(巴黎第三大学新索邦电影及视听研究所硕士。自由作家)</p>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份具有独特性的珍贵书写。让我先将故事摘要如下:</p>

……已婚补教名师李国华五十岁了,诱奸十三岁的房思琪之前,狩猎学生的经验已很老到。在初次性侵五年后,与思琪情同双胞的刘怡婷,接到警局通知,去带回神志不清被判定疯了的思琪。透过思琪的日记,怡婷得知思琪五年中的所见所思。五年初始,嫁入钱家的伊纹,是少女的忘年交,但在李国华的用计下,将其“文学保姆”的位置,让出给李国华。二十余岁的她,是丈夫家暴的沉默受害者,如此懦弱的女前辈,形成少女吊诡的守护者。在思琪与伊纹之间,存在某种“不幸的平等”。尽管伊纹的关怀,是思琪的一线希望,但在李国华对思琪的暴力加剧之后,终究未成救援。伊纹鼓励怡婷不忘房思琪之痛——尽管不知内情的众人,尊敬李国华如故,并将房思琪疯掉一事,归咎于伊纹让她们“读太多文学”。</p>

这番内容梗概,未必能彰显书写特出之处,但已揭露不少颇堪玩味的问题意识。以下我将把论述重心,放在文学表现上:</p>

诱奸主题并非乏人问津。歌德、纳博科夫或哈代[1],我们都不能说,小说家没披露少女在年龄、性别与文化上所处的三重不平等。然而要将少女不单视为苦命人,也是具不同视野的社会成员,多少仍未竟全功。童妮·摩里森[2]在回顾《最蓝的眼睛》的写作时,就称在一九六五年,强暴受害者仍是“无人闻问的个体”,而最大挑战,乃是将受暴故事以“少女们自己——的观点揭露出来”[3]。此处“个体”两字是重点。不能说纳博科夫不视洛丽塔为个体——不过若以“赋予个体化深度与生命”的尺度量之,《洛丽塔》仍属失败大于成功之作。也就是在这个检验向度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致力着墨房思琪的文学痴情——这个有代表性,但不见得有普遍性的强烈个人特质——可以被视为此作,值得肯定之处。</p>

此外还有几点是我想指出来的。首先,作者充分掌握了性暴力幸存者的“语言(时)差”特征。思琪初次倾诉,用的是“……我跟李老师在一起……”——避谈强暴。怡婷想成两情相悦的小三剧,报之以“你好恶心”。这个“语言未能承载经验核心”的吞吐特质,导致思琪与自我及他人沟通的持续断裂。小说处理细腻。然而,更了不起的是,思琪在自我对话以及与加害者对质的过程中,从严重落后,一步步追赶上对她极度不利的“语言差”,运用的并非任何理论,而是以“对手(老师)的语言”反击之。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番语言马拉松,思琪是从鸣枪时的惊慌始,一路等比加速——尽管此番冲刺,我们读来心酸。这并非脱离现实的智商跳表,毋宁说更是绝境逼出的才智狂飙。然而,暴力是对“语言与智识有效性”的绝对否定。思琪虽有“反将一军”的文明,但文明不敌野蛮。</p>

其次,在处理人物与文字上头,作者林奕含也有能够生冷的老练。这在笔走性事上是关键功力——在本篇中,作用尤其复杂。故事发生在一个夸夸谈“爱”的语境中,李国华“说爱如说教”,其自我陶醉,也许偶会令人不耐。然而这却是诱奸的重要一环。身体侵犯杀身体,诱奸者“谆谆教诲”,则如同杀灵魂的现场直播。无论少女的文学渴从何而来,如同某些对体育或科学的早熟向往,有先见的社会,一向持护,而非扼害。李国华固然是变态地使用文学,品味也堪忧,但对文学的依附俨然更是血腥嗜欲这一层,也隐含精神暴力。——这病灶是社会性的。思琪自省,谓自己有对语言“最下等的迷恋”。语涉自辱,却也是意识萌生。思琪并未从关系中出走,但此节仍为曙光。伊纹说思琪“爱失禁”,也颇值思索。失禁溯其源,与肉体关系密切。失禁一般是肛门括约肌失灵,人不能以己力控制肉体,也是肉体更占上风的回返。思琪的家庭,对性不单贬抑,甚至严重到不认存在。小孩的范型近乎“干净机器人”。强暴在此发生,女童身体形象看似被高抬聚焦,强暴褒扬的更是非肉身存有,除了暴力,可说也是对肉身存有的二次否定。逻辑推到极端,去性化规训子女的家庭,与“夺处为快”的诱奸,看似分庭抗礼,实则一体两面。作者没有采取统整性的态度,反而以文学的层次与致密,保留人物自成一格、溢出常规的语言质素——有时任其乖张,有时忠于误用。这是小说书写难度最高,也最挑战读者的风格手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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