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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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蘅在九宗学医时, 就听过这位卫师兄的名字，但与他从来没有什么交集。</p>

九宗拜师前三年，新弟子都要先去各宗听课, 但长老们是不会给刚入门的新弟子讲学的, 通常都由各宗师兄代劳。卫嘉玉是文渊首席, 授课最多。那时候山上大半弟子都曾听他讲学, 他几乎算是山上的半个老师。</p>

姜蘅刚入山时也曾听过他的课，但那时一屋子五六十人, 离得太远并没有机会与他说过话。直到她拜入药宗, 那时她已在烟波峰, 与许多同门不同, 她拜入药宗之后, 却对世间各类奇毒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整日里待在书阁，更是叫许多同门觉得她为人古怪。加之她自小长相普通，性情孤僻, 不善与人交，因此有些自卑，山上几年，她都没有交到什么朋友。</p>

一年山中大考，她抽到的考题是替一个风热病人解毒。这题不难, 但也意味着要想取得上等十分不易。姜蘅不愿交一份寻常的答卷, 因此轮到她时, 她上前递上答卷, 一边将自己写这方子的心得从头到尾说了一遍。</p>

没想到话才说了一半, 忽然听一旁的先生开口斥责道：“胡闹！”</p>

姜蘅吓了一跳, 殿内其他人也纷纷看了过来。负责主考的丹阳长老走过来, 接过她的答卷看了一眼，神情也不好看：“这是你写的方子？”</p>

“是。”</p>

“你可知道这是一张制毒的方子？”</p>

姜蘅低着头，不敢隐瞒，如实道：“弟子知道。”</p>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写这样一张方子？”</p>

“因为……这方子亦可解毒。”</p>

丹阳长老摇摇头，叹息道：“这方子虽能解毒，可你知道用这方子要给病患徒增多少苦痛？你行医济世，遇见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明明有更好更稳妥的方子为何不用，偏偏却要剑走偏锋，用这样以毒攻毒的法子？”</p>

一旁的先生也板着脸训斥道：“你自负才高，心性偏激，眼里药比命大，这样下去，将来下山，迟早也要误入歧途害人性命！”</p>

他这话说得重极了，姜蘅一时间面色苍白，想要分辩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感觉殿内安静下来，像是所有人都朝她看来，又觉得殿内嘈杂不堪，这安静背后有无数人都在指着她窃窃私语，只让她感到喘不上气来。</p>

她眼里渐渐蓄起泪水，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几乎连求情都要忘了。万籁俱寂之中，只听有人缓步走到她身旁，同丹阳长老道：“弟子可否看看这位师妹的方子？”</p>

卫嘉玉来这儿本是为了来送弟子名录，不想正巧碰见此事。他进门前已在外面听了个大概。此时见她失魂落魄坐在一旁，这才开口多问了一句。</p>

药宗的诸位师父们自然是认得他的，听他开口倒也没有人斥责他大胆，丹阳长老将那药方递给了他。卫嘉玉接过药方看了一遍，转身同丹阳长老道：“依弟子看，这位师妹写的药方并非毫无可取之处。”</p>

只因说话的是卫嘉玉，即便他并非药宗弟子，殿中众人也不由得耐下心来细听。丹阳长老道：“说来听听。”</p>

“寻常解风热的药方虽好，但里头有几味药材价高，并不易得。这位师妹的方子药性虽烈，里头的药材却都极为寻常。人人都知病中该用好药，可对穷苦百姓而言，病痛固然会夺去人的性命，穷困潦倒亦会如此。师妹这方子对一些人来说，未尝不是一副救命的良方。”</p>

他说这话时语气始终平平，殿中却因他的话静了许久。丹阳长老转头看向姜蘅：“你写这药方时心中是这样想的吗？”</p>

姜蘅咬紧嘴唇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殿中同门的窃窃私语声像是一瞬间消散了。过了许久，丹阳叹了口气，没再逼问，只挥手叫她退了出去。</p>

第二天门中师兄带了她成绩来——是个乙等。虽不是顶好的成绩，但经过昨日，她已是庆幸不已。</p>

那日之后，她找到机会当面同卫嘉玉道过谢，不过对方神色淡然，只说是“举手之劳”，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叫她心中更为记挂。之后直到她下山出师，正经论起来二人也不过只有那一次的交集罢了。</p>

到如今，时隔几年，他更是早已将这桩事情忘了，连带着她也不曾在他心里留下过多少印象……</p>

怀安堂内，卫嘉玉接过她给的药瓶，又同她道了次谢。</p>

“这没什么，”姜蘅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几乎算是自言自语道，“师兄也曾帮过我。”</p>

“算上无妄寺那回，师妹已不止帮了我一回了，怎么算都该是我欠师妹一份人情才是。”</p>

他本是玩笑之语，却没想到姜蘅摇了摇头，低声道：“对师兄而言，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来说，却是此生不可再得的幸事。”</p>

卫嘉玉愣了一愣，他看着眼前微微抿唇，神色却意外认真的女子，好似终于从这几句话间，明白了什么。</p>

初秋花事已过，群芳凋零。不知谁家院中种了桂花，秋风过处，终于叫人嗅见那藏了一整个夏季的馥郁花香，隐隐绰绰，欲语还休。</p>

姜蘅许久不见他开口，一股热意漫上脸颊，寂静间，忽而听他温声道：“师妹这话是看轻了自己，也是高看了我。”</p>

他将话说了三分，留了七分未尽之意，但是就到这儿了。姜蘅一颗心渐渐地落回了实处，又怅然若失，免不了自嘲似的低头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p>

很早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他生得一副慈悲法相，修得却是一颗无情道心。</p>

不知何处来的野猫踩着墙头，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打翻了隔壁院里晒着腊肉的簸箩，引得邻居家的妇人跑出屋子大声叫骂。那笨猫吓得落荒而逃，三两下又跳过院子，踩在了怀安堂内种的那棵茶花树上，结果脚下一个打滑，扑通一下掉下了墙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