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P.蓝色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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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洄对外公的生日宴不抱兴趣，而且他很挑食，对那些精致但无趣的食物也没有期待。</p>

他更希望像自己小时候一样，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个大的老式奶油蛋糕，还有陈妈做的丰盛大餐。</p>

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们几乎不在家过生日，在这种本该温馨的场合，苏洄总是要被迫见许多与他无关的人。</p>

外公季泰履事事求精，极度严谨，无法容忍任何错误，更是将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脸面视如珍宝，高过一切。</p>

即便是母亲，当初绕过外公和父亲恋爱、结婚，也险些被他赶出家门，并且说出“不离开他，这辈子不要回来”的狠话。</p>

或许这狠话太像赌咒，没等母亲离开，父亲苏晋就遭遇车祸，离开人世。像还债一样，将季亚楠还给了季家。</p>

季泰履并不为苏洄父亲的离去而惋惜，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苏洄改姓，跟着他姓。认为苏晋早早离开，不必在他的外孙身上留下什么痕迹。</p>

在季亚楠的坚持下，这一要求没有实现。这是母亲少有的坚持，就像当初她执意要把“亚男”改成“亚楠”。</p>

苏洄时常听外婆说，母亲长大后对原本的名字有很大意见，她认为自己不亚于任何一个男性。两人争执不下，吵过好几次架，最后在外婆的调解下，两人各退一步，只换了一个字。</p>

这些往事令苏洄无比好奇，当初在姓名与爱情上都颇为叛逆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样子。</p>

或许是因为他吧。</p>

因为骄傲的母亲有了个患精神病的孩子。</p>

“我给你挑了一套衣服，放你房间了，你就穿这套来，不要穿别的，记住了吗？然后礼物我也给你准备好了，见到你外公之后就送给他。”</p>

苏洄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没有打断，哪怕他心里认为生日礼物由他人准备是很无礼的事。</p>

他知道母亲不信任自己，没多少人信任自己。</p>

就连他喜欢的陈妈，都不能百分百相信他说的“我真的吃过药了”，还是会报以怀疑的态度，再问一次。</p>

“对了，五点钟我的发型师会到家里去给你理发，你现在头发太长了，不像样子，剪了清爽些。”</p>

“好的。”苏洄平静道。</p>

躁狂的兴奋中和着家人给予的沮丧，苏洄从花园，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他每每逃避的必经之路，像丧家犬钻离门洞的过程。</p>

推开玻璃移门之前，他就看到了那套挂在白色立式衣架的衣服，白衬衣和黑色长裤，配了一双昂贵皮鞋。</p>

他赤足站在衣架前，遵照母亲的要求将衣服一件件换上。</p>

门外的佣人不停地敲着门，说发型师来了，请他出去。苏洄有些烦躁，扣扣子的手使了些力气，最终扯断了胸前第二颗纽扣。</p>

苏洄还是这样出去了。</p>

面对发型师，他友好地笑着，任由对方摆弄他的脸和头发，像橱窗里的人形模特。所有的夸奖都显得没有灵魂，苏洄只想快点结束。</p>

刚剪完，陈妈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苏洄的药品，用稍大的声音抵抗着吹风机的噪声，“小少爷，小姐让我数药片的量，我看好像和上午一样，你是不是忘了吃了……”</p>

苏洄的记忆与正常人不同，他时常会因为病情，像跳帧一样丢失一些生活片段，所以家里每一个人都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p>

但他很固执地说吃过，陈妈有些尴尬，只能重复说药片数量没变，说他妈妈一再嘱咐，平时吃药可以错可以少，今天绝不可以。</p>

不吃药苏洄好似就出不了门，他正好不想去，也不想对陈妈发脾气，于是孩子似的走进花园，四处寻找浇水壶，打算照顾自己的花花草草。</p>

但陈妈却误解了，以为他又要找绳子，吓得立刻给季亚楠打电话。</p>

母亲很快改变主意，在去酒店前先回了家，强迫苏洄吃下了那两片药，当着来不及逃走的发型师面前，用一些难堪但有效的方式。</p>

坐在车的后座，苏洄侧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车流，脑子里冒出打开车门跳出去的念头，但他打不开。</p>

“你拿了礼物吧？那是我托朋友从名匠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浮龙砚，听说还是过去的贡品，你外公应该能瞧得上。他喜欢写书法，也用得着。”</p>

苏洄没回头，想到那个沉重的礼盒，又想到自己过去手工做的礼物，花了整整一个月，外公倒也没有直接说不喜欢，这不符合他的教养。但苏洄看得出来，他直接放到了柜子里，连带着包装一起，并没有拿出来展示过。</p>

相比起一方价值连城的砚台，他做的东西的确廉价。</p>

下车时，苏洄明显感觉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再走到酒店电梯的时候，被母亲轻声责备。</p>

“都在等你，动作快一点。”</p>

“妈，我不太舒服。”苏洄走到她身边。</p>

“哪里不舒服？”季亚楠关心地看向他，却发现苏洄的领口敞着，“衣服怎么不好好穿呀。”</p>

她上手去整理，才发现纽扣都不见，有些不高兴，“扣子呢？”</p>

一股生理性的反胃涌上来，苏洄忍住，“我有点……想吐。”</p>

“你真是不听话，穿件衣服都能把扣子拽掉。”季亚楠只好将他背后的衣摆往下拽了拽，领口这才上去些。</p>

电梯到了，她抓住苏洄的手，“一会儿喝点茶压一下吧，是不是又偷偷吃什么不该吃的了？我都说了无数次了，在外面的时候不许乱吃东西……”</p>

迎面她们瞧见客人，正在走廊打电话，见到季亚楠笑着打了招呼，她便收了声，露出笑容，也停止了对苏洄的嘱咐。</p>

她们定了最大的包间，两个套房的面积，里面各项娱乐一应俱全。</p>

吃饭的圆桌中心摆着一盆紫色蝴蝶兰，已经有一些宾客入座。季亚楠一进去，里头的熟人便笑着快步走来，同他们母子二人说话。</p>

一个不太熟的阿姨朝苏洄走来，很亲昵地拥住他。她身上名贵的浓香水刺激到苏洄的呼吸道，紫罗兰与鸢尾，浓郁的脂粉气窜涌。</p>

好想吐。</p>

苏洄忍耐着不适，被季亚楠领到外公身边坐下，如同提交作业般将砚台给了他。</p>

假手他人的羞耻感令苏洄如坐针毡。</p>

周遭的一班老领导一一传看了那砚台，各个对苏洄露出大拇指，极尽夸赞。苏洄没接茬，垂眼坐着。</p>

“小洄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吧，到时候是打算去央行还是……”</p>

苏洄说还没有想，季泰履笑了笑，“他小孩子心性，不成气候，比不上你家孙子，这么快就在外交部干出了一番事业，年少有为。”</p>

几人开始了相互的吹捧，场面再熟悉不过。晕眩的反应增加，他用手撑着座椅，喝了好几口茶都没能压下去反胃与恶心，明明没吃什么，却很想吐。</p>

不远处，外婆从一旁那些太太们的谈天中脱身，朝苏洄走来，温柔地把苏洄揽到怀里，“我们小洄怎么又瘦了？多吃一点呀。”</p>

看到外婆，苏洄心情好了一些，“外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p>

“你夸我不就是夸你自己，这是你给我挑的。”外婆神色温柔。</p>

她是文艺协会的会长，之前举办了很多重要的文学活动，现在退休，也时常游历各国，不常在家。</p>

但只要她在，苏洄就很有安全感。外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能理解他。</p>

苏洄孩子一样笑了，没成想身旁的外公却严肃道，“苏洄，坐好。”</p>

苏洄只好从外婆怀里出来，坐直坐正。</p>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和叔叔伯伯学学，长这么大还像个孩子，一点也不沉稳。”</p>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连身边人都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小苏还小呢，这才多大啊，而且季老你就这么一个孙子，一定是前途无量的。”</p>

“是啊，到时候还不是官运亨通！”</p>

“那以后还得小苏关照咱们了。”</p>

不多时，门外走进来另一人，苏洄抬眼看过去，是徐治。</p>

上一次见到这个继父还是一个月前，听母亲说他被指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外派任务，回来大概率就是晋升。</p>

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恐怕已经收到晋升的消息了。</p>

“小徐来了。”</p>

听到客人出声，季泰履抬了抬眼，略微点头。徐治脱了外衣，开口便是几句抱歉，又以茶代酒赔礼道歉，一如既往地周到圆滑。</p>

见他来了，季亚楠也笑着走过来。尽管她保养得极好，又生来貌美，但岁月依旧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痕迹，尤其是站在这个小她八岁的伴侣面前，便更明显。</p>

这种不般配在早期不是没有人反对，季泰履就是第一个。但徐治不简单，当初还是小小一个科员的他，竟然可以以一己之力说服季泰履，同意他和季亚楠在一起。</p>

苏洄的眼睛望着徐治虚假的笑容，心中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有获得这样的认可。</p>

这一对的结合，背后的议论声从未断绝，山沟里的大学生搭上了凤凰窝，一路高升，靠着季老独女逆天改命，像这样的评价，徐治仿佛充耳不闻，只一门心思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阶级的跃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