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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母亲认识父亲时还是一名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在十八岁的生日会上她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西餐厅的角落弹钢琴,他们很快陷入热恋,怀孕后她不顾家里反对跟随父亲远走他乡,但生下我不到三个月父亲因无法忍受小地方的贫瘠与生活所带来的一地鸡毛以进修音乐为由不知所踪,母亲将我寄养在邻居家后独自去找寻父亲,谁也不知道她后来没有找到他,因为在那之后直到我的离开他们都没有回来过。邻居的女主人因不能生育决定收养我,却在收养我后的第三年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这些事情是在我长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才听成云爷爷说起的,总是有些人你并不记得他们,但他们在你出生那一刻就在你的身上烙印上印记,你不记得他们,却要一路都带着他们前行。我对他们没有丝毫印象,也无所谓爱恨或者创伤,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省城人流涌动的街道以及在我身边停下的各色人群,
白天男人开着破旧颠簸的面包车带我去省城乞讨,在我生活的那个地方乞讨被当作是正当职业,他们以此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庆幸自己对他们还有些利用价值,否则我可能连厨房的那一床被褥和那一碗饭食都不会得到。
成长以后想起那些暗无天日又谨小慎微的日子总是会不自觉的萌生一种羞耻感,并不是看低那些以乞讨为生的人们,只是单纯为自己的人生而感到难以启齿,我觉得惴惴不安,这样的恐惧随日益增长的年岁被无限放大,然而让我恐惧的并不是白昼的到来也非厨房的冰冷床板是恒久不变的生活状态连同自己都觉得那样的卑贱是理所应当的。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开始讨厌自己并且有了想要逃跑的念头,尽管那个时候我没有任何可以维持生计的能力。
男人是在我有了那种念头的几个月之后被车撞死的,他的死于我而言恰逢其时。那是个阴雨连绵近一个星期的深夜,男人一边把破旧塑料盆里的钱往他换好的衣服里塞一边不停的骂我,骂我没有为他要来更多的钱财,骂我没有找到一直给我很多钱的周故,在灯火通明的寂静巷弄,他的狰狞面目让我阵阵反胃,我恶狠狠的瞪着他,看到他作势要打我,条件反射的向前跑,我那样躲避因为旧的伤口还未痊愈,在一声巨大的刹车声中我停下脚步,随之停下的还有他低沉无力的咒骂声,他死前瞪向我的眼神和那一地的鲜红如同诅咒般几乎跟随了我的一生。
他的女人和孩子因为他的死去而得到一笔巨额赔偿,我竟然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几年后听到有人说“我始终觉得人性本恶”我听到这句话后会自然的代入到自己的身上,以至于后来我常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为他的死去而感到悲痛懊悔反而在心底欢呼雀跃所以他死了也要想尽办法来惩罚我,可是我呢,我所受到的屈辱与残忍,又有谁会替我去辩白。
我没有利用价值后被丢弃在省城零下十几度的深夜,马路两旁的长椅,公园的卫生间,城市的地下通道,他们都曾是我的被窝,多少年已经过去了,当我想起那些夜晚,身体还是会自动蜷缩起来。
独自流浪了一段时间后因为抢了十几块钱而被追赶躲逃到白清的厨房,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因为认出我曾经和他住在同一个村落并和他们一起在街角乞讨过还是只是因为我抢了他的十几块钱才拼命的追赶我,但他的群追不舍让我遇到了白清。
我此生都会记得那个飘满梨香味的厨房和倚靠在厨房门口静静看我从窗户爬进来的白清,厨房狭小杂乱,菜刀、盘子、盛有半碗米饭的青花瓷小碗、红色筷子,钢丝球以及堆满烟头的烟灰缸摆满了贴有白色瓷砖的灶台。白清头发凌乱,穿一件长款针织衫,拖鞋,抽烟的样子斑驳着颓废的美艳,一点也看不出她已经年近四十,她倚在门口直到一跟烟完全熄灭才用筷子夹了一个蒸好的梨递给我,我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小心翼翼的将锅里的梨装入一个精致的饭盒,她换好外套后将我拖出房门,利落的反锁房门,把钥匙装进衣兜,拿起放在地上的饭盒,出门骑自行车离开,目光没有一刻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在她的眼里如同一个流浪的猫狗。
我跟着她的自行车疯跑,胸口因吸入的冷空气而感到剧烈疼痛,她在周故的学校对面停下,直到周故出来她才露出好看的笑容,她拜托路边卖水果的阿姨把蒸梨带给周故,我抢过饭盒跑向周故,那时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从我不和再跟着那个男人乞讨后我就有意不让自己出现在他的活动范围之内。那一刻却将所有的羞耻感都抛之脑后,只因为觉得那样可以讨好身后的女人,可以有1%机会结束眼下的落魄。在温暖和食物的诱惑下“尊严”二字于我是那样的廉价,我一面鄙视这样的自己一面坚定不移的跑向周故,人可以卑微到什么地步,在那个时候体现的一览无余。
“周故,一个漂亮的女人让我带给你的,一定要吃啊”我把嘴角的弧度扯到最大限度,我明明眼睛是看着着他的但我好像又看不清他,我的衣服邋遢单薄,头发脏乱,他一眼便认出是我,我想这也许因为他规律平稳的人生中只有我这样一个例外吧。“你还好吧,你去哪了”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我躲避他的询问,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看到接他的司机正向我们走来慌忙的拉起他的手把饭盒塞给他,手上的脏将他白色衬衣的袖口染黑,我只想快点离开,一边跑一边扭回头对他说“一定要吃啊!”前面举办大型摄影展的高档办公楼发生火灾,稀看到楼层上有浓烟散出,摄影展的活动单页被人们随意扔在路上,经过的消防车发出急促的声响,覆盖掉我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径直跑到白清的身边,“你认识他”白清不可至信的问我“对呀,周故,我的好朋友”我拼命的点头以掩饰我的心虚。从小需要看人脸色生活的我很快的扑捉到了她的喜好并努力的去迎合讨好她。
白清租住在省城一个小区的居民自建平房里,屋子里放有周故的画像,油画,素洁生动,客厅有一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书籍,衣服,书,酒瓶被她随意扔在地上,家里有浓重的烟味。她在一间叫“岛”的酒吧上班,从那天开始我几乎每天跟着她,晚上在她家门外睡觉,她上班我就到酒吧外面等她,我不再去公园睡觉,也不再去饭店捡剩菜剩饭,白清隔三差五的盯着我让我给周故送些东西,除了让我给周故送东西以外她从来不和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我拿给周故的东西周故没有像从前一样把他们交给司机或者扔掉,所以白清对我的态度有渐渐的变好,偶尔给我扔一些衣服和食物,在和周故父亲的几翻争执后她将我拎进家,我做出无辜的表情对她笑,笑的腮帮子都在发酸,她让我洗澡并把她宽大的衣服扔给我,她说:“要不是觉得你还有点用,我早让你滚了。”我把长出来的袖口和裤腿折起来作出亲热的模样去抱她“我会听话的,会照顾你,还会送东西给周故。”那时我并不知道周故和她有着怎样的关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周故在她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我想起从前周故的司机经常随手将一些东西扔进垃圾箱,想来那应该有她送的东西,我只觉得幸运因为与一个人的相识在很短的时间内摆脱了长久的困顿潦倒。
她一脸嫌弃的抵着我的头将我推开:“多了这么大个累赘,还照顾我。”她将桌子上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拿起来躺在沙发上随意翻看,我识趣的收拾着地上的凌乱,动作很轻很慢生怕会吵到她,良久,她问我:“跟你要饭的那个男人去哪了,他是你什么人”我想了想面不改色地说:“是收养我的人,已经死了”显然她从前也是见过我的,我收拾东西的手停顿了下,她长久的沉默站起来绕过我走向阳台打开窗户点了根烟,风把窗台上的百合香气吹散开来,她背影清冷,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冷漠,香烟的气味被风吹进房屋很快覆盖掉花的香气,客厅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前些天一个疯女人在摄影展上蓄意放火并葬身火海的新闻,我蹲在墙角拿着桌子上多了我一页的户口本翻看并用力咬自己的胳膊以确认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境,那年我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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