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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话让少年想起了许多往事来,他清楚记得自己在宗祠里的情形。那时的他,明明身处族中祠堂,满座的同宗同姓,可他却举目无亲,哭诉无门,那神龛上供奉有灵位无数,累世的祖宗阴德却独独庇荫不了一个族中的遗孤。</p>
最后竟还是自家老爷这么一个外人,带着一干凶神恶煞的壮丁杀上门来,才替他讨了一个公道。</p>
他永远都忘不了老爷把他护在身后的背影。老爷虽然瘸着腿,拄着拐,可面对族人的万千怒视与冷眼,就如同那寺庙里巍巍端立的天神。</p>
可曾经救他护他的那尊天神,终究是不在了。</p>
先生苍老的嗓音越发沙哑,说道:“他同我说,他那时候见你躲在坟头的桑树下哭,立马就想到了当年的他自己,想到了当年的我。其实,我和你家老爷都是年少时便失了怙恃,后来又都被宗族驱逐。这天下虽大,又哪还有什么叶落归根的地方?苏东坡曾说: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我当初如果不是遇着了你家老爷,大抵也只如这江上的浮萍,不知道家在哪里,又还能归向何处。”</p>
少年听了这话,终于是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小嘴一瘪,放声大哭道:“可如今老爷没了,先生……我们……我们再也没有家了。”</p>
先生起身,搂住哭得浑身发抖的少年,拍着少年的后背,想安慰上几句,可又说不出半句话来。</p>
这时,远处山上传来了数声悠悠的钟鸣,钟声过处,惊起了远近连绵的鹧鸪啼鸣。</p>
而先生只一听,就知道这是书院酉时放课的晚钟。</p>
先生循着钟声望去,天上红日渐沉,远岸屏山落照,山头的夕阳斜照着江上的两人,又熔化在了粼粼的波光里。</p>
少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解开了怀里不知裹了多少层的包裹,露出最里头一方小小的红木方盒来。</p>
少年低头呆呆地盯着木盒,犹豫了好一会才别过头去,递给了先生。</p>
这木盒许是被少年一直抱着,先生接过时发现上头竟还有些温热。正有几缕暮光透过两人的身形洒在木盒上,像是纷纷然落满了淡金色的梨花。</p>
先生轻轻拂拭了木盒良久,而打开木盒的那一刻,先生的双手还是止不住地发了颤。他颤巍巍地挪到了船尾,将里头的骨灰轻轻捧起,然后一双手缓缓浸入流淌的江水中。</p>
秋日的江水冰凉。</p>
先生手中雪白的尘灰好似放生的鱼苗一般轻快地没入流水,转瞬间就没了踪迹。他仔细盯着,最后才将手迟迟摊撒开,似是生怕遗漏了一星半点,却又是恍然若失。</p>
直到先生捧起最后一抔时,少年还是拉住了先生的袖角,哽咽道:“先生……我……舍不得老爷。”</p>
先生停了下来动作,笑着看向少年,却没有说话。而少年这时也才发现,先生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意,可不知何时起,那苍苍双眼中还是闪烁起了泪光来。</p>
先生示意少年抬头。</p>
少年循着先生的目光,往东边望去,只见江上苍烟入暮,雾霭重重,而更遥远的水天一色之际,晚云正生,凝碧如墨。</p>
又伴着一声幽沉的晚钟,先生苍凉的声音在少年耳畔说道:</p>
“你老爷不是曾经教过你吗,这世间有气象万千,你看这云蒸雾蔚,风起雨落,其实都不过是江上的水化做了山间的云,而天上的云又落成了地上的水。归根到底,这世上所有的水最后都会汇聚成江流,奔赴东去,在遥远的大海里,归于重逢。”</p>
少年听了这话,怔怔地望着天际的江流,不禁痴了。</p>
而最后一抹白灰也终究从先生的掌心游走了,与浪花一起消失在暮天水色里,只不过几个呼吸后,江上水流如旧,再无半点痕迹。</p>
江水无歇,逝者如斯,更如万般前尘往事,一并都漫随流水而去,再不回头。</p>
先生目送了许久,最后才轻若无声地叹道:</p>
“老匹夫啊,你从前总说放心不下我,说要走在我后头,可如今………你到底还是食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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