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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四十三年十月初七乙巳日,京城,澄清坊,结缘戏楼。</p>

魏谦拄着拐走进戏院的时候,戏还没有开演。楼里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些客人,戏台上空荡荡的,边上几位乐师正闲坐着,一边调弄铜锣梆鼓,一边说着玩笑。</p>

魏谦坐侧的魏己故意咳了一声,一旁闻声的跑堂小二立马便提着便茶壶迎了上来。</p>

小二见魏谦头戴着忠靖冠,身披云青团纹鹤氅,手里拄着虎头楠木拐杖,身边还带着贴身的随从,一看便知来头不小。</p>

在这神仙满地的皇城做跑堂的,自然少不得要练些眼力劲。小二瞧着魏谦这扮相,虽说不像是官老爷,但那也肯定不是寻常的富商。</p>

本朝有祖宗之法,商人是不许衣着纻罗绸缎的,即便是家财万贯,身上的衣料可能还不如寻常百姓。甚至连魏谦身后的那位随从也看着不凡,四十模样,面容沉静,目有精光,一看就是不好糊弄的主,若不是穿着皂衣,小儿还以为是哪家的师爷或掌柜的。</p>

小二猜度着魏谦多半是替宫里头办事的皇商,身上还担着虚职散官,于是赶忙堆起笑脸,殷勤道:</p>

“这位爷,今天天寒,快随小的去楼上坐着吧。”</p>

魏谦点了点头,便提起拐杖,让魏己扶着上了楼去。</p>

楼上果然要暖和上许多,魏谦环视了一圈,原来是四边角落里都摆着木托铜制的炭盆,正袅袅散着烟气。</p>

见楼上连半个人影也没有,魏谦便随口问道:“你们家往日的生意也是这般冷清?”</p>

小二弓着身子引魏谦二人往里头走,口中回道:“敢问这位爷贵姓,如何称呼?”</p>

“免贵,姓赵。”</p>

“那小的托大唤您一声赵老爷好了。”小二恭声说着,将魏谦二人引到了楼上正中的一处方桌边。</p>

小二抽出下边的木凳,又取下肩上的白布好生擦拭,继续答道:“赵老爷您有所不知,这戏楼里啊,得过了晌午那才叫一个热闹。眼下这时辰,那些常来看戏的相公,要不在衙门里坐堂应卯,要不便还在外头为一日的生计奔波着呢。不过也得亏老天爷还算是赏脸,天寒地冻的倒没得下雪,不然那就真是冷清了。”</p>

这时魏己偷偷给魏谦使了个眼色,示意了楼上左边的一处地方。</p>

小二擦拭完桌凳,才抬起头来,指着凳子道:“赵老爷,您二位请。”</p>

魏谦却没有立时坐下,而是转了转手里的拐杖,似笑非笑地问道:“人都是瑞雪兆丰年,偏你们这些做门面生意的指望着一整年都别下雪落雨才好。”</p>

魏谦这话可真不客气,但小二依旧是陪着笑脸道:“赵老爷说笑了,谁还不指望着来年是个好光景,若真是遇着什么旱涝蝗灾的,收成不好,谁还有闲工夫来戏院听书看戏?”</p>

这话令魏谦有些意外,眉头一挑:“你倒是看得长远,我瞧着这满京城里应考的书生可能大半还不如你。”</p>

小二听了,立马失色,紧张地小声道:“赵老爷您这话可折煞小的了,小的我不过就是个跑堂的,哪能跟举人老爷们比。”</p>

魏谦冷笑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那些举子在京里闲来无事,便嚷嚷着要联名上书,说冬日不雪,是朝中有妖孽的兆头,可他们也不想想,如今城门外还有数万流民呢,要真下起大雪来,不知要冻死多少人。”</p>

魏己在一边只听着没吭声,却眼神怪异地偷偷瞅了自家这位愤愤不平的“赵老爷”一眼。</p>

这种事情小二哪里敢接话,只战战兢兢地等魏谦说完,然后才小心应道:“这些小的也不懂,小的只知道今年的年节确实不好过,昨日里还听一位行商说,边关那几个道府,还有河南一省,到处都是卖妻卖女的百姓。好在咱是天子脚下,又有城隍老爷庇佑着,虽说眼下粮价是涨了不少,可到底还能挣上一口吃食,不至于饿死了去。”</p>

虽然明知小二口中的“城隍老爷”是东边城隍庙里的那一尊泥塑,但魏谦听着也高兴。</p>

见这话讨了好,小二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也不等魏谦再问,连忙道:“赵老爷您快些坐下吧,可别累着。”</p>

但魏谦还是没坐下,只抬起拐杖,指了指左边正中的一处位置,道:“我瞧着那边风水好,给我腾出个位子吧。”</p>

小二看了一眼魏谦指的地方,当下就犯了难:“赵老爷,实在是对不住,那个位子已经有人定了。”</p>

“你不是说这时辰没人来嘛,再说了,楼上这么多位子,等人来了,你再给他寻一个好了。”</p>

“这……定这位子的相公是咱楼里的常客了,若是惹了他不快,小的可不好向掌柜的交待。”</p>

魏谦点点头:“行,我也不为难你,你给我在那旁边挪个位子好了,最好靠戏台近点。”</p>

小二立马松了口气,连忙跑过去忙活起来。</p>

等魏谦二人落了座,小二又问道:“赵老爷您看要不要来点茶水,咱这有西湖的龙井,云南的普洱,还有宁波府的……”</p>

魏谦也不等小二介绍完,直接抬手摇了一摇:“老爷我喝不惯茶。”</p>

小二也不意外:“咱家的酒水也不少呢,不管是北地的黄酒,还是南边的……”</p>

小二又没说完,就见魏己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提了一小壶酒出来。小二顿时是呆若木鸡,戏楼里平日就指望卖些茶酒赚钱,哪有魏谦这样还自带酒水来的“贵客”。就连楼下那些看热闹的走夫小贩,好歹也会点些便宜的茶水和瓜果。</p>

魏谦悠悠问道:“你们这可有吃食?”</p>

小二立马转呆为喜,连忙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魏谦道:“那就上两碟瓜子吧。”</p>

小二又傻眼了。他跑堂这么些年,也算是见识到魏谦这么一号人物了。若不是看魏谦穿得光鲜,小二多半会以为这是来上门闹事找茬的。</p>

无奈之下,小二只能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就准备下楼去安排了。</p>

见这小二不恼不怒,魏谦破天荒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又叫住了小二:“再上一盘肉脯吧,对了,你这可还有枣糕。”</p>

小二顿时是大喜过望,连忙应道:“有的,有的,都备着呢,小的这就给您去拿。”这次小二等魏谦没再有吩咐,才快步下了楼去。</p>

魏谦望着小二的身影正想着事,却听一旁的魏己小声提醒道:“老爷,这家的掌柜咱可不认得。”</p>

“那是自然,京城这么大,也不是随便哪门哪户能跟本老爷打交道的。”</p>

“那……那待会咱还付钱吗?”</p>

“当然得付了,等等……魏己,你什么意思?”</p>

“老爷,咱这往日里出来吃东西,也没付过银子啊。”</p>

魏谦咬牙切齿道:“你意思是你家老爷我是吃白食的人?”</p>

魏己连忙否认:“我哪敢这么想。老爷您便是想掏钱,那些掌柜也不敢收啊,我这不寻思这家掌柜怕是认不出您这尊大佛。”</p>

魏谦见魏己憋着笑,分明就是心口不一。</p>

就这一会,小二已经端着盘子上了楼来。小二先是将肉脯和枣泥糕放到了魏谦面前,然后才放下两碟瓜子和一壶茶水,道:“赵老爷您要的东西,一共是两钱银子。”</p>

魏己早恢复了外人面前那副冷淡老成的模样,从怀里摸了一小搓银子,手里稍稍掂量了一番,挑了一块出来递给小二。</p>

魏谦却不由得眉头一紧,心想这服务业卖的东西果然是不便宜。</p>

小二一直察言观色着呢,一时连银子都没敢接,连忙道:“这壶茶不收银子的,是掌柜让小的送来的。”</p>

这一番抢白让魏谦很是尴尬,摆了摆手道:“咳咳……我知道了。”</p>

小二这才接过银子,道:“行,您要是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唤小的好了。”</p>

魏谦正好有个问题,于是问道:“话说这戏什么时辰开演呐?”</p>

“今天这戏班子是打河南新过来的,这后台功夫是要久些。不过我刚在楼下瞧了眼,已经打了粉,涂了脸,估摸着赵老爷您再吃盏茶就上了。”</p>

“那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p>

“是《赵氏孤儿》,打第三折唱起。”</p>

魏谦闻言,顿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让小二走了。</p>

见魏谦神色有异,魏己笑着道:“这《赵氏孤儿》在京城里唱的少,老爷您今天可得好好听听。”</p>

魏谦哼哼了一声:“老爷我当初在南京开青楼的时候,可没少养戏班子,什么戏文没听过。”</p>

“我都记得,当初您说这出戏犯了大老爷的名讳,便不许他们唱了。”</p>

“你倒是记性好,对了,这前两折都唱的什么来着?”</p>

“说是晋国大将屠岸贾跟上大夫赵盾不和,就派人刺杀了赵盾,又诬陷驸马赵朔,屠了赵氏满门,只剩下赵武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公主只好将赵武托付给了医者程婴,希望程婴将赵武抚养长大,日后为赵氏报仇雪冤。可程婴又遇上了屠岸贾派来追杀的韩厥,韩厥感其忠义,又生了同情,最后自刎放走了程婴。后来屠岸贾为了搜捕赵氏孤儿,就下令威胁要杀了满城的婴儿,程婴无奈之下,只能带着自己同样在襁褓里的亲生孩子,去找了大臣公孙杵臼,两人商定好了偷天换日之计,用程婴的儿子为赵氏孤儿替死。这第三折就是从程婴去屠岸贾面前告发公孙杵臼演起。”</p>

魏谦淡淡道:“难怪要从第三折演起,这前两折也太惨烈了些,哪有后头的报仇雪恨来得痛快。”</p>

魏己附和道:“正是如此,若都从头演起,怕是看客早散了。”</p>

魏谦笑了笑,将跟前的肉脯和枣糕都推给了魏己:“且不说这些了,先吃点东西吧。”</p>

“老爷……您这是?”</p>

“你家老爷我不爱吃肉,你又不是不知。这枣糕你也喜欢,赶紧的,可别浪费了。”</p>

魏己点头看了眼枣糕,不禁心生触动,道:“当年老爷您救我的时候,便是喂我吃的枣糕。”</p>

魏谦呵呵轻笑了两声:“当时那枣糕本是给你家大老爷捎去的,最后都便宜了你。”</p>

“都是托了两位老爷的福。”</p>

一主一仆正说笑着,只听楼下铜锣一响,梆子一敲,一脸恶人扮相的“屠岸贾”已经领着两名卒子,上了台前,将上一折的前事说道了一番,接着便是“程婴”上台。</p>

这《赵氏孤儿》的戏已然开始上演了。</p>

屠岸贾拿腔作势,摇头晃脑,呀呀念道:“兀那厮,你是何人?”</p>

程婴半跪,回道:“小人是个草泽医士,唤作程婴。”</p>

“赵氏孤儿今在何处?”</p>

“在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家藏着哩。”</p>

这时,小二又领着一位中年文士上了楼来,径直走到了魏谦身后的一桌坐下。</p>

那文士方一坐下,小二就笑着问道:“相公,还是照往日的例?”</p>

文士点了点头,小二又朝一边的魏谦点了点头,才匆匆下了楼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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