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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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p>

有些人无情。</p>

有些人看似无情, 其实是不说。</p>

因为他不会。</p>

*</p>

很久以前他还不是道君。</p>

这很正常，没有人刚出生的就是道君。西方的佛祖也是后来修炼成的，那人一开始是个小国王子, 看遍苦难所以立志为天下众生承担苦难。</p>

他出生的那个年代, 万物都在大地上蛮荒生长。</p>

仙人们在天上来去，天地间的气运变换折腾, 一会儿这个种族兴旺，一会儿那个种族强盛。</p>

那时候人族只是一个孱弱的小种族，像沉默的蚂蚁一样, 在角落里一点点地筑巢。</p>

而他是在出生后不久，就被人扔在山野中, 由一个老道士捡回去养大的。</p>

至少老道是这么告诉他的。</p>

他给他起名叫无晴，据说是因为捡到他的时候山里刮风下雨整整三天，山体垮塌、暴雨倾盆，可他却安然无恙地被挂在树上。</p>

老道觉得他应该是被天道眷顾的人, 天生就该修道，所以把他带了回去。</p>

“无晴。”</p>

在天阴的时候, 老道就会拉着他坐在破破烂烂的屋顶上，指着天上缓缓变幻的乌云, 说：“没有太阳, 就是无晴。”</p>

他安静地看着, 点了点头。</p>

无晴一直是个安静的人。</p>

他不笑, 也不哭。</p>

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 跌倒了就爬起来。</p>

如果觉得痛，他就沉默地盯着伤口，等它愈合。</p>

他出生遇到暴雨的时候不哭, 后来被修士欺负痛打了一顿，他也没有哭。</p>

老道一开始挺高兴的，后来就觉得很忧虑，最后就成天念叨说给他起名起错了，万一把他这个天道之子养成个冷心冷肺的性子怎么办。</p>

每次他念叨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p>

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老道突然就释然了。</p>

他用那双饱经劳作和风霜、老树皮一样的手摩挲他的头，感叹说：“无晴，你不是一个无情的孩子，我是白担心了。”</p>

“但你总是不说。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p>

“如果总是不说，别人就会一直伤害你，哪怕他们不是故意。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p>

“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p>

他十五岁的时候，养他的老道被妖族打死了。蛮荒的年代，身体强横的妖族有太多本钱可以作践人类。</p>

老道被打死，是因为他路过林地的时候摘了几个梨，想带回来给他吃。</p>

那个妖族一直追着老道，骂他偷了他的梨，一路上用铁鞭一样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抽他。</p>

一直追到他们破旧的茅草屋。</p>

茅草屋有阵法，妖族进不来。那是老道用毕生积蓄布置的防护阵，是他们最值钱的家当。</p>

妖族一脚接一脚地揣老道，骂：“让你偷！让你偷！卑劣的人类，就该死光！”</p>

老道死死扣住门板。不是要推开，而是紧紧抓住不让他开门。</p>

他透过门缝看见老道的脸，他浑身是血，头骨都被打得凹陷，牙齿也被打掉了很多颗。</p>

他咧开掉了很多颗牙齿的嘴，对他露出一个满是血浆的笑容。</p>

“无晴，不要开门。”</p>

——让你偷我的梨！</p>

——让你偷！</p>

——打死你！</p>

老道在门外，紧紧抵着门扉。</p>

他在门内，紧紧抓住门栓。</p>

后来天黑了。</p>

蛮荒年代的夜晚很危险，对妖族来说也很危险。所以那个妖族走了。</p>

他想开门，但一时没打开。他以为是老道还抵着门，后来发现是他自己的双手一直死死抓住门栓，抓得指节僵硬，所以打不开。</p>

门是向外推开的。</p>

他推开门，老道的尸体就倒在他脚下。</p>

远处的荒野上有大妖吼叫，背后的深山中有群蛇滑动的嘈杂的声音。</p>

他把老道拖进院子，再关上门。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他又把老道拖出去。</p>

尸体变得硬邦邦的。</p>

他挖了个坑，把老道埋了。插了个木板当墓碑，想了想觉得可能会被人顺着标记来挖尸体，炼制成僵尸之类，他就又把木板丢了。</p>

老道活着的时候不太高，死了也只剩个小土包。</p>

他坐在坟前，对着空气张开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张嘴，好像是心里有什么涌动的东西想喷涌出来。</p>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什么声音，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p>

他一直张着嘴，坐在坟前。</p>

然后他肚子饿了。</p>

世界上会肚子饿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人会饿，野兽会饿，妖兽也会饿。</p>

山林里走出一只长着獠牙的妖虎，饥饿的绿眼睛直勾勾瞪着他，腥臭的口涎顺着长长的獠牙滴落下来。</p>

他也直勾勾地看着妖虎。</p>

太阳转了一会儿之后，他活了下来。他用老道留下的生锈的剑，一下一下捅死了妖虎，割断它的喉管，埋头吮吸它腥臭贫瘠的血液。</p>

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念头突然蹦出来：要活着。</p>

要活着。</p>

谁要活着？不知道。</p>

但是，要活着。</p>

他沾着满身的血，拖着两根獠牙和一柄生锈的剑，走进了平时人类相互告诫千万不能走进去的荒野。</p>

无晴走了进去。</p>

多年后又走了出来。</p>

然后他还去了很多地方，都是据说“绝对不能去、去了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p>

他都去了，又都出来了。</p>

周围的人开始朝他低头。</p>

一开始是人类的低头、奉承、跪拜。</p>

然后是凶兽和妖族的低头、奉承、跪拜。</p>

他们向他献上一切，从宝物到领地，还有据说名为“忠诚”和“信仰”的无形的东西。</p>

而无晴……</p>

他只是一直在往前走。</p>

活下去。活下去。</p>

谁活下去？不知道。</p>

被称为“圣人”的神仙注意到了他。</p>

他们为他安排了一个又一个生死危机。有一些圣人说这是考验，有一些圣人说这是阴谋。</p>

他不知道，他不懂，但他知道他要往前走。笔直地往前走。</p>

他走过了所有的考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p>

这时候天下没有人再敢质疑他，甚至没有人敢抬起头直视他。</p>

连圣人也对他的力量感到恐惧。于是他们从天上走下来，带他到了世界上最高的高山之巅，从那里能看见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事。</p>

圣人说：“恶念的力量正在侵蚀这方世界。我们即将离开，但这方天地不能没有守护者。”</p>

“无晴，你是最接近天道之人。绝地天通之后，你要在须弥山之巅镇守这方世界，贯彻天道意志。你生来就是为此，所以你才没有自己的情感。”</p>

“你就是天道本身。”</p>

他站在须弥山之巅，同时看见高于尘世的云海滚滚而过，和尘世碌碌驳杂纷乱。</p>

他问了圣人一个问题。</p>

“天道本身，会一直想要活下去吗？”</p>

那是无晴有生以来第一个问题。他认真地向圣人寻求解答。</p>

圣人仿佛遇到了难题。他皱着眉毛思索了很久，最后恍然大悟。</p>

圣人告诉他：“你是天道，所以你想要万物活下去。你想要世界活下去，这就是天道。”</p>

——活下去。活着，活下去。</p>

他一直以来前行的方向，原来就是天道。</p>

无晴点了点头。</p>

“好。”</p>

他在山顶盘膝而坐，在绝地天通时闭上双眼。他的力量以须弥山为中心，蔓延而遍布天下；他看见众生，而众生看不见他。</p>

圣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成了世界上最后一名真仙。</p>

从此须弥山上多了道君无晴，渐渐地就只剩了道君。</p>

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p>

人和妖陆续来到须弥山。他们说愿意侍奉他，愿意追随他，愿意在他身边聆听道法、明了大道。</p>

他没有反对，只说：“随意。”</p>

他们认为这是应允。</p>

他们在须弥山上修筑亭台楼阁，种下灵植繁花。</p>

某天有一只灵禽衔着种子飞过，不慎将一粒梨树的种子遗落在山顶，恰好在他静思读书的地方。</p>

受他的灵气浸润，种子很快发芽、成长，最后开了花。</p>

一朵朵雪白的花，花蕊却是星星点点的红。缀满了树枝，像冬天的雪开在了春天的枝头。</p>

他第一次抬起头，注视世间的花。他看了一会儿，想，这和雪不一样。</p>

想完了，他就低下头继续看书。这件事到此为止。</p>

但须弥山的人们时刻关注着他的言行。看见他多看了会儿梨花，他们就笃定道君原来喜爱梨花。</p>

他们一面夸赞道君高洁、梨花也高洁，一面喜滋滋、忙不迭地找来许许多多的梨花，将须弥山从头到尾种了个遍。</p>

须弥山就这样成了梨花常开不败的地方，道君也成了有名的喜爱梨花之人。</p>

这当然不符合真相，但也没有值得纠正的地方。梨树也是生命，生命要活下去。</p>

这是他守护的一切。</p>

无晴就静静地看着人们忙碌和来去，看着他们喜悦和努力，就像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那样。</p>

就这么十几万年过去了。</p>

须弥山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很少很少有人或妖能长寿至十几万年。</p>

有一些血脉古老的大妖倒是可以，但他们似乎都不乐意搬来须弥山。有一次开群仙会的时候，有一个千里迢迢赶来须弥山听道的人，在苦苦哀求想要留下，但是道童不允，因为还没有到须弥山收人的时间。</p>

那人哀求时，有一个大妖就在边上看着。</p>

无晴认识他——这句话在当时没有意义，因为他认识天下所有的生命，然而后来这件事变得很有意义也很重要，甚至越来越重要，因为它影响了无晴生命的走向和终点。</p>

那个冷眼旁观的大妖是龙君枕流，天下水族之主，四方海域的君王。</p>

他当时穿着正式的玄色礼服，头戴有十二冠旒的帝王冠冕，倚在一旁的假山上，百无聊赖地用尾巴拍来拍去。</p>

“真无聊。”龙君抱怨说，“你们须弥山成天围着一个人团团转，真无聊。不如我们水族，平时大多自己做自己的事，就算欺负别人，那也是自己的事。”</p>

龙君也是从绝地天通前的时代过来的。他本可以和圣人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听说他很讨厌那群“老不死的”，正好他们走了再也看不见，乐得他待在这儿。</p>

无晴多看了那个场面两眼。</p>

其实他很少会像这样留心什么，但他的确留心了那一幕。也许这也是一个预警。</p>

他花了些微的心思回忆龙君，思考他为什么讨厌圣人，然后他想起来，是因为一个预言。</p>

在龙君枕流出生不久时，某位擅长观星、占卜的圣人曾说，龙君天生冷心冷情，不会对天地万物产生任何真正的动念。</p>

但是，他一生中会遇到一次真正的心动，那也会是他唯一的心动。</p>

心不动，情就不动；心若动，就会是他真正眷恋众生的开始。</p>

同样也是那名圣人，她曾对无晴说过一个很像的预言。她说他有情劫，而且注定渡不过。</p>

“你渡不过你的情劫。”圣人说，“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p>

她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后来人们告诉无晴，说那是悲悯。如果圣人在告诉龙君预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无晴能够明白龙君为何讨厌他们。</p>

不明白未来前路的人，总会觉得看透一切的人自以为是、过分讨厌。</p>

（中）</p>

道君无晴能看见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但对龙君这样的同等级存在，他通常会刻意不看，以示尊重。</p>

这是十几万年的生活带给他的经验，毕竟龙君曾经为了巢穴被窥探而打上门来，变回真身满山地打滚、大发脾气，最后从头痛的须弥山众人手中讹了一大堆华丽宝贝，心满意足地回南海睡大觉。</p>

须弥山的人们就一遍遍地在无晴耳边碎碎念，说道君您千万不要再看龙君啊，我们的家底都赔空了，实在赔不起了。</p>

无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家底赔空”——也许是宝物没有了的意思？这么想着，他就出去转了转，正好镇压了几个有违天道的凶恶大妖、邪魔外道，再顺手拿点东西回来。</p>

结果须弥山众人忽然眼泪汪汪，说感动极了，要为道君肝脑涂地。</p>

无晴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继续静静地看书。</p>

众人感动一会儿，也就散了各去做自己的事。须弥山上总有很多事要做，要给花锄草、给草浇水、给水清理过多的杂鱼、给鱼喂不多也不少的食物、为了得到食物去种一些灵植……</p>

像一个循环。</p>

无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做循环的事也能如此有精神，所以他就只是静静看着。</p>

不好也不坏。</p>

他总是觉得什么事都不好也不坏。</p>

除了一件事……龙君来须弥山的时候，就算是无晴也会觉得有点麻烦。</p>

龙君来须弥山这事，起源于群仙会。</p>

须弥山上经常召开群仙会。这当然不是无晴召集的，但就是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惯例的聚会。</p>

表面上的名头是商量如何安定天下，如何对付西方蠢蠢欲动的佛国。但说实话，这两件大事都只有无晴一个人在认真关心。每次他为之布局时，也没有哪个群仙会的成员真正说要帮忙或是如何。</p>

龙君向来准时参加群仙会，从来不缺席。他每次都甩着龙尾大摇大摆地来，挨个找与会者换取华丽的金银珠宝，如果对方不给，他就要跟人家打一架。</p>

打得须弥山上落英缤纷，无晴连看书也不清净。</p>

他想着，龙君他们其实把群仙会当成一个游戏，过几年就玩一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无聊也是无聊。</p>

结果就在他产生这个想法的不久后，龙君缺席了那一年的群仙会。</p>

无晴不会窥视龙君的宫殿，但他知道龙君缺席的原因。</p>

他听见了南海水族的议论。</p>

水族们说龙君捡了一个血统不明的混血龙女，当个宠物养着玩，不成想越养越有兴致，索性连门都不出了。</p>

无晴想起了圣人曾经的预言。</p>

他想，龙君遇到了他一生唯一一次心动。</p>

但这和无晴没有关系。</p>

他仍旧坐在须弥山顶，注视着尘世也注视着天上的大道。他眼中的星轨一直延伸到十余万年后，因此他以为自己也会一直守着这个世界直到十余万年再度经过。</p>

直到他路过南海边，偶然救了一个人。</p>

被人揪着龙角、打得伤痕累累的小小龙女，带着哭腔大声让他们滚，还挥着拳头要反击。</p>

恃强凌弱，有违天道。所以无晴出手了。</p>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像拂去灰尘一般转眼能忘，但当那只小小的龙女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说：“我叫灵蕴，你是谁？”</p>

……这时候，无晴透过她明润清亮的眼睛，看见了佛祖的伸手、金莲的摇曳，还有十多万年前圣人在星空下投来的悲悯的目光。</p>

——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p>

他凝视着她。他感到了一丝难言的荒谬，并难得想感叹一句“可笑”。</p>

可笑。一个普通的龙女，如何能同时是龙君一生唯一的心动，和他被断言渡不过的情劫？</p>

而愿望，他又有何愿望？他的愿望是让天地众生活下去，他也早已在践行这一愿望。</p>

还能有什么愿望？</p>

他乘云驾雾，离开了南海边，留下小小的灵蕴对他的背影挥手，大声说会报答他。</p>

无晴回到须弥山，坐在山顶的梨树下，捧着凝聚天道至理的书，却第一次无法静心。</p>

这是佛祖的谋算，毫无疑问。他想，佛祖知道他的情劫，所以想借此夺取大道。</p>

他不会成功的。</p>

灵蕴不会成功的。</p>

他扣下书，摆出棋盘，在棋局上落下一子。</p>

百年之局，由此而始。</p>

八年之后，灵蕴来到了须弥山。</p>

她的到来在须弥山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因为她很美，而且美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无论是按照人类的标准还是妖族的标准。</p>

和八年前相比，她长大了许多，但看着他时亮晶晶的眼神还是没有改变。</p>

很快，须弥山上人人都说，龙女灵蕴一心恋慕道君。</p>

大多数人都只是私下悄悄说一说，纵然他们知道他能听见，但人性似乎就是如此，只要没有正大光明当着他的面，人们就能假装他听不见，自顾自说得开心。</p>

总归无晴也只是静静听着，从不会做什么。</p>

更不会说什么。</p>

他总是独自坐在须弥山巅的梨花树下，身边也总是清清静静，没有任何改变。</p>

但无晴很快发现……他很难完全忽略灵蕴。</p>

起初她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乖巧老实得很，大部分时间都在乖乖地除草、浇花、给鱼喂食，围着须弥山的前辈们问东问西。</p>

很快，她就摸清了须弥山的规矩，并自己总结出一条真理：只要不干坏事，那无论做什么，道君都不会在意。</p>

她开始频繁地往山顶跑。</p>

他坐在梨树下看书，她就坐在一边看他。</p>

他闭目感悟天道，她就也打坐修炼。</p>

他有时对着棋局凝神沉思，她就蠢蠢欲动地看着，目光不像龙，倒像一只初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虎崽。</p>

他静静地做自己的事，由得她看。</p>

她就开始得寸进尺了。</p>

她不再始终保持安静，而开始和他说话。</p>

“道君喜爱弈棋么？如果我学会了，道君愿意和我下棋么？”</p>

“道君喜欢梨花么？”</p>

“今夜星光甚好，道君是在欣赏夜空么？”</p>

他不由想，她的问题真多啊。</p>

他习惯了清静，现在却有点不大清静了。</p>

他放下书，看着她。彼时正值夏夜，流萤飞来飞去，梨花盛放如白玉晶莹。灵蕴搬了个小马扎，也捧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看。</p>

他一看过去，她的眼神立即就变得亮晶晶起来。他有点漫不经心地想：难道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这么亮晶晶？</p>

他告诉她：“我在观测星空命轨，测算天地大道。”</p>

她抬起头，也去看垂落的星光。她当时才入神游，看不出个所以然，却还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p>

她看不出星光走向，无晴却看见了星光落在她脸上。</p>

他第一次见到须弥山上的梨花时，觉得梨花是美的，但也仅此而已。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他却忽觉心中一动，再仔细去品味，却什么都寻找不出。</p>

只有一个念头：她比梨花更美。</p>

梨花的美仅此而已，她呢？</p>

这个念头像一粒细微的种子，落在他心中，再寻不得。</p>

但他早该明白，是种子……就总有发芽的那一天。</p>

灵蕴看了很久的星空。她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看，因此错过了无晴注视她的短暂时刻，甚至从未发觉。</p>

她收回目光时，无晴已经重新看回手里的天之书。</p>

她有些沮丧，忽然问：“道君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让你难过或者开心么？”</p>

无晴想说，没有。</p>

但在说出这个答案前，十几万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那个蛮荒的年代在他记忆中复活，而有一只老树皮般的手在他头顶摩挲。</p>

——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p>

——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p>

他张开口，想说的话改变了。</p>

他说：“我早已达到太上忘情之境。唯有忘记私情，才能与天地同存。”</p>

——活着，活着，活下去。</p>

让谁活下去？</p>

灵蕴听不见他的内心，连他自己也听不见。</p>

她困惑地问：“可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p>

她真奇怪。以往别人也问过他这问题，总是到他说“与天地同存”时，他们便恍然大悟，好像得证大道、得明真相。</p>

只有她一个人追问：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p>

无晴很自然地回答：“唯有与天地同存，才能一直守护众生清明。”</p>

——活下去，活下去。</p>

让谁活下去？让天地众生活下去。</p>

这就是天道。你是天道。</p>

灵蕴很惊讶地听着。</p>

当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她忽然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并带着她那亮晶晶的眼神，问：“道君，您能让我做您的道侣么？”</p>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p>

天道怎么会需要道侣？</p>

他说：“不行。”</p>

“那我能直接叫你无晴吗？”</p>

他从没见过谁会这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好像永远不会为了他的回答而受挫。真奇怪，很多人都总会在某个问题上感到局促，一脸不安地退下去。</p>

只有她一直这么兴高采烈，一直带着亮晶晶的眼神。</p>

“……可以。”</p>

有人得了甜头，就会得寸进尺。</p>

有人得寸进尺，还像再进一丈、百丈。</p>

灵蕴就是这样的人。</p>

何况她还有个朋友怂恿他。那个名为冲虚的年轻人比她早来须弥山几年，在无晴的认知中，是比较喜欢唠唠叨叨跟他说话的几人之一。</p>

他好像觉得灵蕴与他很般配，很该和他结为道侣。</p>

灵蕴是个单纯的、傻乎乎的龙女。她信了冲虚的判断，将自己烧成了一碰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围着他烈烈地燃烧。</p>

“无晴，这个柰实好吃。”</p>

“无晴，我新炼制出了九连环，你能不能解开？”</p>

“无晴，须弥山能不能放烟花？我学别人做了烟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