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没有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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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回响着“呼啦啦”的声音。</p>

那是魔骑军队中战旗击打夜风的声响。</p>

先是一个人勒着战马转了身, 紧接着所有战马都掉了头。</p>

无数双暗橙色的眼睛, 鬼魅般注视着那位陌生的殿下。</p>

战马背上的骑兵, 也透过半镂空的头盔冷冷地注视着他。</p>

很快, 军队往两边退去，让开了一条通道。</p>

一人一骑，从后方缓步走来。</p>

魔骑的战马和制服都是灰黑色的，如火焰焚尽后扬起的沉沉飞灰。但这个人不同。</p>

他穿着雪白的战甲, 所骑的战马也是浑身雪白。穿过爆/炸遗留的烟尘、飘忽不定的火光中, 这一人一骑依旧一尘不染。</p>

这些雪白的装饰，与他璀璨耀眼的银色短发相得益彰,</p>

一旁, 有人高声呼道：“北州王之子、北州贪狼将军——千风烬殿下，驾临眠花城！”</p>

砰。</p>

砰砰。</p>

长街两头开始, 一直往外延伸；一层层的魔族全都单膝下跪。</p>

“——见过千风烬殿下！”</p>

千风烬骑着雪白的马, 自半空缓缓而落。他戴的头盔也是银白的，镶着金色镂空的花纹；在这头盔下, 是一张年轻而精致的脸庞。</p>

他悬停在两人前方, 战马的马蹄正好比两人的头顶高出一些。</p>

寂静之中，千风烬的目光停在了少魔君那头长而柔艳的银发上，并且多停了一会儿。</p>

一种隐约可以称之为嫉妒的神情一闪而逝。</p>

“你们杀了我北州的将军。”他冷冷道, “为什么？”</p>

“为什么？”少魔君奇道，“都说了，你们碍了我的眼、坏了我的事, 你莫非是个聋子听不见，还是过于愚蠢无法理解？”</p>

高高在上的北州王之子微微红了脸，好像一朵娇艳的花。</p>

但这不是善意的花，而是愤怒浇灌出的颜色。</p>

他的眼神更冷，精致年轻的面容也显得更凛冽。他抬起右手，那只手正握着一柄霜色的长/枪。</p>

“妨碍军务，不敬尊上，当杀！”</p>

千风烬周身的魔气陡然爆发！</p>

霜色的长/枪绽放出霜色的花，如冰雪燃烧出的火焰，爆裂四散而去，又将敌人重重围住。</p>

重重的火焰正中，是少魔君无动于衷的面庞。</p>

也不算无动于衷，因为他毕竟皱了皱眉。</p>

但是，也仅仅是皱了皱眉。</p>

只在这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之间，空气凝滞了。</p>

霜色的火焰也凝滞了。</p>

令人战栗的魔气也凝滞了——不，这并非凝滞。</p>

而是臣服。</p>

在更浓郁、更凝实的魔气之前，在更高等的血脉面前，所有魔族都不得不臣服。</p>

千风烬僵硬地立在他那雪白的战马上，而他的战马甚至比他更加僵硬。</p>

他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伴随大颗的汗珠缓缓滴落。</p>

“血脉压制……不，你怎么可能……我乃北州王之子……”</p>

少魔君无视了他因激动和恐惧而语义混乱的话。</p>

他只是皱着好看的、细而锋锐的眉毛，说：“忘了说，我也很讨厌别人在比我高的地方说话。”</p>

话音刚落，雪白的战马就发出一声哀鸣，并从半空重重跌落在地，发出好一声闷响。</p>

雪白的骑士也随之跌倒在地。</p>

他试图站起，却发现肢体僵硬——刻在血脉中的恐惧在警告他，让他不得不匍匐以示臣服。</p>

噗通。噗通噗通。</p>

无数漆黑的战马与漆黑的魔骑，也纷纷坠下。</p>

四周忽然更加安静，连地下城中的不安与惨痛的呻/吟也低了下去。</p>

夜风淡淡拂过，拂起少魔君玄色的衣角；上面的花纹暗红如血，在月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p>

他站在街上，面前匍匐着一匹战马和一名王族。</p>

四周还有的战马、魔骑，还有惶惶不知来去的人们，在繁华绮丽的街道上瑟瑟而拜。</p>

月色之下，街上一时只站立了唯二的两个人。</p>

少魔君瞧了瞧脚边的北州王之子，又瞧了瞧四周死鱼般一动不动的人。</p>

他露出恍然之色，有些抱歉地看了看自己的夫人，叹息道：“阿宁勿怪，我一时情急，就忘了我们原是打算低调的。”</p>

谢蕴昭：……</p>

什么你原来打算低调吗？你说过吗？</p>

你跟我说是什么意思，把锅推给我吗？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魔族的血脉压制这么厉害好吗？</p>

她心中憋了一堆话，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有好气又好笑的三个字：“知道了。”</p>

少魔君立即绽放出欣喜温柔的笑容，含情脉脉道：“夫人真是通情达理。”</p>

谢蕴昭也微笑：“而你是戏精附体。好了，现在你说怎么办吧。”</p>

少魔君一点不恼，反而被逗得哈哈笑起来。他苍白的面容浸染着月光，肌肤镀了一层细腻的银光，让他整个人好似在发光；但奇异的是，这层光辉反而让他的笑容更显阴冷。却也还是俊美惊人。</p>

“我想想，我想想……有了。他们不是要将地下城的人拿去填战壕？我瞧人太多，说不得要将战壕给堵了。不如将这群人杀光，将他们扔去填战壕，岂不是两全其美？”</p>

地上的千风烬挣扎抬头，下巴上已经汇聚了好大一颗汗珠。他满面愤怒，却也难掩神色中的惊恐。他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拿去填战壕尚未可知，但眼前的这个人要杀了他们……却必然是轻而易举。</p>

“你……”他嘴唇颤抖，冒出来尖利的一句，“你不能杀我，我父亲是北州王！”</p>

少魔君用余光瞥了他一眼。</p>

“哦。”他好声好气，认真地说，“那我的夫人是阿宁。”</p>

千风烬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呆呆地问：“什么？”</p>

少魔君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夫人是阿宁。”</p>

“……你的夫人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p>

“是啊，有什么关系？”少魔君唇角一勾，眼中血色沉下，“所以，你是谁的儿子……又跟我杀你有什么关系？”</p>

千风烬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看待怪物的目光看着他。</p>

少魔君却只含笑看夫人：“阿宁你说，要不要杀了他们？”</p>

谢蕴昭移开目光，看向千风烬。</p>

这位北州王之子也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她。他眼中同时跳动着愤怒和恐惧，还有隐隐的乞求。</p>

谢蕴昭看着这样的目光。</p>

她说：“好啊。”</p>

只有两个字，简单的两个字。</p>

莫名地，长街却更安静了。</p>

千风烬呆滞了一息。极度的恐惧和莫名，终于让他那颗充满混乱的头脑开始转动。</p>

“你们不能这样做！北州不会放过你们，你们想在大战当前之际挑起内斗吗！！”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入此刻这种境地，并很快得出了结论，“如果是为了地下城的贱奴……我可以放过他们！我可以不追究你们杀死白浪军将领之事……！”</p>

谢蕴昭不再看他。</p>

她对少魔君说：“你要杀就快点。”</p>

如此冷淡平静，反而让少魔君笑容微滞。</p>

他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位夫人，仿佛想凭借目光拂去她面上的伪装，再透过她那双漂亮明澈的双眼，一直看到她心中，一寸寸将每一分真实的情绪翻出再掰碎，仔仔细细地分辨清楚。</p>

可惜即便是少魔君，也看不穿人心的全部。</p>

想到这里，他反而不悦起来。</p>

于是他淡淡道：“也好。”</p>

一种无声的颤栗弥漫开来。</p>

“——等等，殿下，千山寂殿下——等等！！”</p>

一片匆促的紫色幽光如迷雾散开，急急拦在少魔君与千风烬之间。</p>

这是一片由无数细如牛毛的紫色小针组成的雾雨，仓促地在千风烬身前结成一个守护的阵法。</p>

少魔君也不急着动手。他只稍稍抬眼，斜睨去一眼。</p>

他那莫测的神情，谢蕴昭觉得可以将之解读为：很好，来了一群可以被迁怒的。</p>

来人似乎也解读出了这一含义，因为无论是她的面色，还是那片哀愁幽怨的紫色针雨，都一齐震颤了一下。</p>

水红衣裙艳丽飘逸，迷离美目含情带愁，举手投足间是梦幻般的、绝对的曼妙绮丽——这是眠花城城主，奉星。</p>

只不过此刻她匆匆而来，比苍白更苍白的面色说明了她内心的不平静，也消解了那绝对的美丽。但即便如此，当她踏着月光而来，她也与这片长街上的浮华夜色融为一体，而与那些贫穷的、肮脏的、在腥臭中呻/吟不断的事物……仿佛绝缘。</p>

她是一朵艳色惊心动魄、毫无瑕疵的花，由根部看不见的累累白骨供养而成。</p>

“千山寂殿下！”</p>

奉星看上去，比当日她面临少魔君的威胁时更加慌张，哪怕她在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p>

她身后有部下跟随而来。显然，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且也做出了决定。</p>

奉星盯着少魔君，决然道：“殿下，是奉星怠慢，方才惹怒殿下。千风烬殿下之事，也是因眠花城而起。眠花城愿向千山寂殿下奉上十二月花令，并上品魔晶十斤，望殿下恕罪！”</p>

她这是之前商量好的沉金石也不要了，十二月花令也免费送了，还倒贴十斤上品魔晶。</p>

上品魔晶价值极高，且向来有价无市，只在魔族的贵族之间流动。一斤上品魔晶就可以换一千斤中品魔晶，十斤就是一万斤。</p>

如果以生活水平来比较，那么整个地下城坑蒙拐骗一年，大概能赚到十斤中品魔晶。</p>

奉星咬着牙，显然是真准备大出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因为眠花城虽然富贵，却是北州王下辖的城市；每年眠花城的税收有一半都供给了北州王。</p>

其实，奉星之所以故意将时间往后拖延，一来是因为十二月花令确实不在她身边，二来……她也未尝不是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p>

传承之战开启，各位有野心的候选人都在搜罗花令。奉星早几日就得到了千风烬要来眠花城的消息。</p>

千风烬是堂堂归真境，多年来又在白浪军中历练，在整个北州也排得上名号。按奉星想来，北州王之子应当能够压过这位陌生的、不闻其名的千山寂殿下，便是输了，千风烬也不能怪到眠花城头上。</p>

哪知……这千山寂殿下不仅实力强横超出她的预料，更是疯得超出她的预料！</p>

谁会因为一群贱奴而先杀魔将，再杀诸侯王之子？什么被打扰了的鬼借口……分明就是为那群没有眼力、活该死了的贱奴出头！</p>

反正，奉星是这样想的。</p>

虽然千风烬并非北州王嫡子，但若是让他在眠花城出事……</p>

她悄悄打了个寒颤，咬牙道：“千风烬殿下也是心急为同袍报仇，千错万错都是地下城这些贱奴的错……望千山寂殿下恕罪！”</p>

少魔君露出一种过分刻意的惊讶之色：“阿宁，她说都是地下城贱奴的错呢。”</p>

谢蕴昭平淡道：“若说有因才有果，她这话也不算错。”</p>

“是么？”</p>

少魔君含笑反问，却似乎并非为了得到答案。他又悠悠道：“花令，上品魔晶，嗯，真是大手笔。奉星城主真是亏了。”</p>

“但是……原来我看上去，是这么缺魔晶，这么容易就被收买的人么？”</p>

他笑意和煦，眉眼似有春水盈盈——却是飘满了鲜血的春水。</p>

奉星等一众贵族俱是面色一紧。</p>

有人色厉内荏道：“千山寂殿下莫要太过分！千风烬殿下好歹是北州王之子……”</p>

啪！</p>

奉星神色一厉，反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那人的脸上，将他打得满脸是血，又向后一个趔趄晕倒在地。</p>

“有你和千山寂殿下说话的份吗？滚！”她声若寒霜。</p>

少魔君瞧着这一幕，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有意思。”</p>

他说：“阿宁。”</p>

他的目光一转，便是柔情流露；其余魔族也不由自主跟着转了目光，有些意外地看向那雾棕色长发、容貌甜美妩媚的女性。</p>

一时之间，谢蕴昭成了瞩目焦点。</p>

她神情平淡地看着这个戏精：“干什么？”</p>

少魔君柔情款款：“你怎么看？”</p>

谢蕴昭：“用眼睛看。”</p>

少魔君：……</p>

他顿了顿，不过笑容却依旧深情缱绻，足可上戏台演一出大戏。他柔声道：“阿宁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听阿宁的。阿宁要杀他们，我就一个也不会留，阿宁若说留他们一命，我也一定遵命。”</p>

此言一出，其余魔族又是意外，又是紧张。</p>

有人思量：这女子看着普普通通，想来也狠不下心肠？</p>

有人惴惴：这女子是否有足够的见识，知道就算是魔君的继承人，也不好随意得罪四大诸侯？</p>

还有人壮着胆子，试探发声：“这位……这位殿下，请您千万好生思量啊！”</p>

谢蕴昭确实好生想了想——大概三息的时间。</p>

然后她问少魔君：“你都听我的？”</p>

青年笑眯眯点头：“都听。”</p>

谢蕴昭说：“行，那你站着别动。”</p>

少魔君：……？</p>

在他略有茫然的注视下，谢蕴昭弯下腰，伸手在千风烬颈侧重重一劈。</p>

千风烬比她修为高，但因为少魔君的血脉威压，他不敢反抗，竟是只能由着谢蕴昭劈他脖子。可他身如金玉，又得血火多年淬炼，被劈了一下后只是眼前发黑，却没能晕过去。</p>

他瞪着谢蕴昭。</p>

谢蕴昭无辜地看着他。</p>

“对不起，失误失误，我再用力点儿。”她安慰完，又是重重一下劈下去。</p>

啪。</p>

啪啪。</p>

啪啪啪。</p>

跟打苍蝇似的，打了七八下。</p>

千风烬带着通红的脖子，终于眼睛一翻，晕了过去。</p>

满城魔族瞪眼看着，却是大气也不敢出。</p>

唯一一个敢出气的少魔君，则一脸心疼：“阿宁，手疼不疼？”</p>

谢蕴昭说：“你别动。”</p>

说话时，她已经往前走去，将少魔君抛在身后。</p>

青年望着她的背影，唇边微笑依旧，眸色却变得晦暗。他的手下意识抬了一点，却又即刻握成拳，掩在玄色衣袖之中。</p>

谢蕴昭一直走到了白浪军前。</p>

这些兵士伏地已久。虽是忐忑震惊，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依旧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素质和纪律；饶是心跳加速、血液奔流，他们也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求饶。</p>

相比那满口“我乃北州王之子”的千风烬，这些士兵更加配得上“军纪如铁”四字。</p>

却也让面对他们的谢蕴昭不由皱眉，心中浮起担忧。</p>

她眼中有杀意浮现。</p>

但理智约束住了她。</p>

她不是少魔君那个脑壳坏掉的家伙。她知道，如果在无数人见证之下杀光这支军队，等待她和师兄的必然是铺天盖地的追杀，而这与他们的任务目标相悖。</p>

她伸出手，手中握着一把扇子——是伪装成普通折扇的五火七禽扇。</p>

逐渐黯淡的月光下，她手中的折扇泛出一缕青色的灵光。</p>

微光融入月色，散向谢蕴昭面前的白浪军，也覆盖了她背后的千风烬。</p>

对面凝神观察的奉星等人，立即机警地后退。若非碍于少魔君，他们恐怕会当场出手阻拦谢蕴昭——可惜他们不敢。</p>

所以……</p>

所有被微风拂过的魔骑，都闭上了眼，安睡过去。</p>

战马也同样陷入沉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