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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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之外, 扶风城中。</p>

“小心——！”</p>

陈楚楚扑上去, 将海魔口下的小孩子抱住，连带自己也滚到了一边。</p>

她的琴被抛在半空, 很有灵性地飞了过来, 还狠狠砸了海魔的头。</p>

“谢、多谢仙长……！”</p>

孩子的父母接过放声大哭的小孩，惊恐不安地看着四周不断分裂产生的海魔。</p>

虽然海边高台不断传来镇魔歌, 但扶风城实在太大, 这些怪物分裂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陈楚楚抱着琴, 也用力扇飞了几只海魔。</p>

怎么办？</p>

陈楚楚竭力保持冷静。</p>

海上风浪不断, 燕微他们都在海边拦截海浪。而她修为不足以抵抗风浪, 便在城中对抗海魔, 尽量保护凡人的安危。</p>

但海魔来自上古，成群结队、难以对付，陈楚楚身上很快就挂了彩。</p>

她不时拨动琴弦，以乐音击杀海魔。她已经吞下了不知道多少灵丹, 但飞速消耗的灵力仍旧让身体渐渐变得疲惫。</p>

“坚持……我是北斗的修士, 要保护凡人……”</p>

她已经披上了北斗的法袍, 胸口的“北斗天玑”这四个字从未像现在这样沉重。</p>

那些被清除了魔气的海怪，杀了之后不会再分裂，但对于魔气残留的海怪——它们仍然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新的敌人。</p>

怎么办, 镇魔歌只有一首……一首？</p>

她躲在琴后, 拨响琴弦，当音波击飞一大片海魔时，她闭上眼, 仔细聆听淹没在嘈杂之中的细弱歌曲——</p>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p>

陈楚楚是乐修，但是……她是无奈之下才选的乐修这条路，因为门中的师兄师姐说她能激发声音的特殊力量。</p>

然而她本人对琴曲既无兴趣，也无天赋，连入门的《鸥鹭忘机》都练习了很久才能顺利弹出。</p>

即便练了好几年，现在她也能勉强为戏台上的节目配一些音乐，可她的水平实在非常平庸，勉强可听而已。</p>

镇魔歌她是第一次听，甚至还因为距离和环境，琴声与歌声都断断续续听得不是很清楚。以她的水平，想立刻弹奏出来……真的可能吗？</p>

——呜呜呜，阿姐，阿姐你在哪里……</p>

——救命，救命，我弟弟被海魔咬伤了……</p>

陈楚楚一直都是甘于平凡的修士，之所以努力修行，也只是因为不想被好友抛下太远。</p>

她是世家的庶女，虽然小时候被欺负，但总是衣食无忧、日子太平。后来进了北斗仙宗，因为有同门的帮助，她也并未真的吃过什么苦头。</p>

她一直都只需要考虑自己的修为、自己的友情、自己的爱好，还有自己的暗恋……全部都是自己。</p>

她是第一次置身于无边的慌乱和血腥气里，周围没人有余力来帮她，反而她现在是别人的依靠。</p>

现在她多希望自己以前能更努力、更强大，成为强大的修士，那她就可以跟着阿昭他们去救小川，或者现在也就不会左右支绌，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被海怪撕咬，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暗自祈祷援兵前来。</p>

如果是阿昭在这里，她会怎么做？如果是燕微在这里，她会怎么做？</p>

总是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女修，这一刻低下头，绷紧了面颊、咬住了嘴唇。</p>

然后，她抬起头，眼里第一次亮起了火光。</p>

“都往我身后来——！”</p>

她抱着琴，冲了出去；琴上七弦忽然暴长，化为七根长而坚韧、银蛇一般的线，陡然朝四下的海魔射了过去！</p>

嗡——嗡嗡嗡——！</p>

琴弦不断幻化，从七根变成了二十根、三十根……直到上百根。它们刺穿海魔，瞬间将怪物们的肢体崩碎成为血肉飞溅的一块烂肉。</p>

同时，以这些海魔的躯体为琴柱，无数琴弦绷直在半空，交织成无数琴面！</p>

陈楚楚仰着头。她发髻已散，满身血污，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凶狠。</p>

师长的教导在她心中回荡。</p>

——楚楚，不要因为缺乏乐音天赋而沮丧。真正的乐修，力量并非来自音乐的美妙，而是来自你对声音的理解。</p>

——你想用声音传达什么，想用声音联系什么，通过声音怎样理解世界……这才是乐修的本质。</p>

——你是一个热情的、相信与人为善、愿意用语言和声音与世界沟通的人。毫无疑问，你具备乐修的天赋。</p>

——如果有一天，你即便无法复刻每一个音符，却依旧能理解并传达与那一首乐曲相同的意愿，你才真正登堂入室，触及了乐修的大道门槛。</p>

真正的乐修……</p>

她抬头看着夜空。无数海魔在琴弦组成的网中跃动。它们想绕过这一道阻碍，去食用她背后普通人的血肉。</p>

陈楚楚伸出双手，悬空在身前——这是弹琴的起手式。</p>

然后——用力拨响！</p>

即使不能复刻每一个音符，只要能真正理解、传达那一首乐曲的含义……</p>

扶风城的无数灯光照亮了无数人，也照亮了无数凶恶的海魔。</p>

有修士在房屋间纵横，每一个都带了血，气喘吁吁也要努力抵抗。</p>

女修轻轻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味和海中腥味的空气。</p>

她的耳边缭绕着隐约的歌声。</p>

她开启嘴唇，手指同时按下琴弦。</p>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p>

嗡——嗡嗡——</p>

上百根琴弦在震动，被它们串联的海魔尸体也在震动。</p>

女修开始唱：</p>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p>

铮、铮铮……</p>

她的手下有琴音传出。</p>

这些音符与空中的乐曲不能完全重合，技巧更是有若云泥之别。如果镇魔歌真的和某人看见的说明一样，是必须准确才能起效的音乐，那这一首拙劣的复制品，无疑什么用都没有。</p>

可她要试试。她必须试试。</p>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p>

她重复唱着这一句，不断试着把握那一丝乐曲中游移的真意。</p>

陈楚楚有一个好友，她的名字就是明亮的意思。她也有太阳一样耀眼的天赋和性格，能挥日出之剑、用日月剑法，荡平世间一切不平事。</p>

她是太阳一样的人，经过的地方就像破晓日出的东方。</p>

大多数人都很平凡，无法做到她能做到的事。比如陈楚楚。</p>

但是……</p>

但是，每一个平凡的人的心中，也会有一轮太阳想要升起啊！</p>

刹那间，空中回荡的乐音，与地面这一首无琴之琴奏出的乐曲——重合了！</p>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p>

铮——</p>

清静的力量乘着音符，朝四面八方飞翔而去；它们所到之处，黑气无不蒸发殆尽！</p>

陈楚楚听见身后的欢呼声。</p>

她克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p>

并且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p>

琴弦忽然消失；一架七弦琴砸落在她面前。</p>

“呼、呼……”她不断喘着气，却快要连补充灵丹的力气都没有了。</p>

毕竟……她只是一个和光境中阶的弟子，也并没有太出众的灵力积累或神识支撑。她已经竭尽全力了。</p>

城中的海怪还没有消灭。在她略有些模糊的视野里，远处已经有讨人厌的黑影冲了过来，伴随着恶心的腥臭味。</p>

“快跑……去其他修士附近！”她勉强想站起身，冲身后的人们喊道。</p>

不过……并不需要她说，人们早就跑去了更加安全的地方。现在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和她的琴一起面对来袭的怪物。</p>

陈楚楚愣了愣。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伤心也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果然如此啊”的啼笑皆非之感。</p>

“扶风城还是这么现实……还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她喃喃说道，挣扎着抱起七弦琴，准备再拼命搏一把。</p>

“所以我一直都更喜欢北斗……要不是燕微，其实我根本不想回来……”</p>

海魔扑了上来。她已经能看到它们口中尖利的牙齿。</p>

——唰啦！</p>

鲜血“滴答滴答”，不住流了下来。</p>

……从一个人的剑身上，不断流了下来。</p>

被他所斩断的海魔明明身具魔气，却没有分裂，而是就那么消亡了。</p>

陈楚楚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幕，也注视着那个人的背影。</p>

他一剑几乎削去半条街道。剑气所到之处，尽是怪物被劈成两半的尸体。</p>

“是我来晚了……！我在城外接应师门来援的人，没能及时赶到。”</p>

他转过身，半跪在她面前，急忙伸手来扶。</p>

陈楚楚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这个人有很长的头发，发尾却总是发枯；瘦得脸颊都有些凹陷，总是咳嗽不断，说话做事却都温和稳重，像一罐熬好的药，散发着清苦又庄重的味道。</p>

她不答话，他就更急了，往她嘴里塞了灵丹不说，还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确定道：“楚楚？”</p>

楚楚这才恍然，开口却是一句：“这一次你总算没有戴面具了。”</p>

他眉眼一怔，忽然微微笑了，很温柔地说：“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啊。”</p>

只是这一句而已，却让她忽然鼻腔发酸。</p>

也许是灵力耗尽、体力不支让她脑袋也坏了，坏到发热冒烟，所以她才会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扑，抱着他单薄的身躯，带着哭腔喊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要只戴个面具就跑过来，还说什么‘多笑笑’啊！”</p>

“对不起……”</p>

“不要一直陪我练琴，听我说那些无聊的琐事，也不要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安慰我，更不要给我买礼物啊！”</p>

“对不……”</p>

“执风院使！”</p>

陈楚楚猛地抬起头。她抓着这个人的衣襟，用一种有生以来最凶狠的表情，盯着他怔然的面容，怒道：“我可不是戏台上那些深情执著的人物，我只是个普通的修士，不会把喜欢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是你病死了，战死了，随便怎么样死了，我只会伤心一会儿，然后就忘掉你，继续往前走！”</p>

“所以，所以……”</p>

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p>

执风伸出手，用力将她抱在了怀中。他的脸紧紧贴在她耳边，呼吸也清晰可闻。</p>

“楚楚，我心悦你，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道侣。”</p>

他的语气很生涩，似乎从来没有说出过这样的话。但他说得很认真，认真得灼烫。</p>

她怔愣在他怀里。</p>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p>

他沉默了片刻。</p>

这不是犹豫或不确定，而是一点赧然。</p>

“我……”他咳了几声，却仍牢牢抱着她，没有放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p>

“第一次……三年前？我记得当时是阿昭的跳崖比赛，你去监督，可你怎么会记得我？”陈楚楚茫然不已，“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当时甚至才第二境。”</p>

“普通就很好。普通、单纯、每天都无忧无虑地笑着……这样就很好。”</p>

执风低低笑了几声，又有些紧张地问：“楚楚？你……愿意与我结为道侣吗？”</p>

她抬起手，按住他的头。他的长发触感和她想的一样，是有些像干草，是病弱的象征。</p>

她说：“如果你下一刻就咳嗽吐血死去，那也要在我身边。”</p>

“因为我想我也是……对你一见钟情。”</p>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戒律堂院使之首，而她只是还没毕业的小弟子。那一次比赛的主角甚至都不是她。</p>

她明明该藏在好友的光辉背后，是一个比岩石好一些的背景板。那时就算她注意到了这个人，可从没有太多的念想。她知道那是痴心妄想。</p>

“执风院使……执风。”</p>

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的耳边也有些湿意——是他吗？可他有可能落泪吗？</p>

“小姑娘。”他哑声说，带着笑，“好，我发誓，我死的那一刻……一定会在你身边。”</p>

她埋在他怀里，颤抖着哭了出来。</p>

这份颤抖中有没有历经生死一瞬的后怕？也许有。是不是她自己想来想去，将一份很浅的喜欢搞成了这么狼狈又郑重其事的样子？也许。</p>

可是，可是……</p>

“楚楚，我，的确活不了太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