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九千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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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p>

晨光还未完全经过, 有婢女碎步走到何燕微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p>

何燕微一怔，脱口道：“九千家派人来了？他们怎么……”</p>

她眉头一拧，显出几分忧色, 却还是立即说：“请他们进来吧。”</p>

谢蕴昭正要去拜访九千府邸，结果他们自己上门了？她第一反应是为燕微担心，以为九千家是要对何家做什么。</p>

但出乎意料，九千家派来的管事一进门厅，脸上堆的笑容就让整间屋的空气变得和乐融融。他年约四十, 五官端正、皮肤细腻, 一身崭新的苍蓝圆领窄袖长袍, 边缘绣有暗纹，黑色长靴也挺括整洁, 看上去不像仆人, 反而像哪家的老爷。</p>

“何大小姐好, 仆是九千有恒。今次冒昧前来打扰, 是受了公子所托。”九千家的管事朝何燕微一礼, 笑得和气, 却也不卑不亢。</p>

“早听闻过恒管事的名字。”何燕微颔首，也客气一句，又疑道，“不知恒管事所来……”</p>

恒管事笑了笑，目光竟看向谢蕴昭：“仆为谢仙长而来。”</p>

谢蕴昭正在一旁观察这位九千来人，乍一听这句, 不免奇怪：“为我？”</p>

她一出声，脚边的阿拉斯减就抖了抖耳朵，蓝眼睛变得更加有神；蒋青萝头顶的鸭子也瞪起四白眼，很戒备地看过来。</p>

一旁的剑修放下茶盏，磕在楠木桌上轻声一响。</p>

恒管事若无所觉，仍笑眯眯的，甚至比他刚才面对何燕微更加笑得客气、和善。</p>

“我家公子想请谢仙长一晤。”</p>

九千家人口众多，但能被称为“公子”的只有一人——九千家的嫡长子，也是未来的继承人。</p>

谢蕴昭对九千公子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他佩剑上那颗一看就十分贵重、招摇得不行的明珠。</p>

她神色不变，也笑眯眯的：“这倒是巧了，我也正想去拜访九千公子。”</p>

恒管事一听，更是笑得眼睛眯起来：“那是巧了，巧了。”</p>

他的语气听上去真诚极了，看着谢蕴昭的眼神简直像是看什么亲近的人，很是慈爱。</p>

看得谢蕴昭愣了愣。</p>

这时，师兄出声说：“只请了师妹？”</p>

他笑吟吟地问：“那假若我也想同去，九千家准不准？”</p>

他就是有一种能把绵里藏针的话说得温柔雅致的本事，这一多半或许得归功于那张美丽的脸与优雅的笑容。</p>

然而只要知道他的身份，任谁都不会轻慢对待。</p>

恒管事也同样面色一肃，恭恭敬敬道：“卫仙长名声在外，若是平日，九千家自当扫榻相待。可公子只请了谢仙长一人，今次之事，恐怕……”</p>

他含蓄地停了下来。</p>

卫枕流对师妹向来是巴巴地护得紧，尤其在她几次出事后，他出门在外真是步步相随，恨不得随时把她捧在手心里。</p>

可这一次，他竟然只是笑了一笑，轻飘飘地放过这一遭：“是么？也好，那我就不去了罢。”</p>

不等其他人奇怪，他又拿出半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平白被掰成两半，他手里那一半刻了龙的花纹。</p>

只见他右手两指并拢，在玉佩上一点；一丝隐约的金色光芒没入玉佩。突然之间，那龙纹变得栩栩如生，直似要从玉佩中游出来一般。</p>

他将玉佩放在手心，递到谢蕴昭面前，说：“师妹，拿上这个。我附了一缕神念在上头，你要是有事，我随时可以知道。”</p>

一旁的柳清灵目光一闪，偷偷摸摸靠近几步：“这是什么？”</p>

谢蕴昭接过玉佩，下意识道：“我和师兄的定亲信物。”</p>

——“嗷嗷……唔，唔唔唔！”</p>

柳清灵被板着脸的蒋师姐一把捂住嘴，阻止了她破坏自己仙女形象的举动。</p>

卫枕流对周遭视若无睹，只缱绻说道：“师妹那半块呢？”</p>

“凤的那一半？在这里，你要么？”谢蕴昭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学会怎么样分出神念……”</p>

“不必，这便够了。”</p>

师兄收了玉佩，对她微微一笑，眼眸灿若晨星：“权且让那玉佩替我陪在师妹身边。”</p>

谢蕴昭点点头，将玉佩挂在腰间。她起身正要离开，忽然一扭头看着师兄。</p>

那人正含笑目送她。</p>

“师兄，”她拖长声音，有点怀疑地问，“你不会用玉佩偷听我跟别人说话吧？”</p>

卫枕流猝不及防，笑容微微僵硬，甚至眉毛都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p>

“怎么会……师妹多虑了。”他面不改色，喉头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更温柔缱绻，“我怎么会做师妹不喜欢的事？”</p>

“是吗？”</p>

谢蕴昭耸了耸肩，背手往外走。</p>

“不过只限这一次……”</p>

卫枕流正想偷偷擦汗，却听见了这一句。他有些惊诧地抬眼，却只见她的背影被晨光勾勒出耀眼的轮廓。</p>

她在清晨的风里笑说：“这一次稍微任性一些，做什么你开心我不开心的事，其实也不是不行。”</p>

剑修怔住了。</p>

——“呜哇嗷嗷嗷……唔唔……！”</p>

某位师姐更加凶狠地捂住了自家师妹的嘴，却捂不住她热泪盈眶的眼睛。</p>

石无患坐在一边，扶额自言自语：“如果说我跟他们不认识，大约别人也不会信……”</p>

何燕微瞧着这帮人，低下头，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二次笑，第一次是因为兄长的伤势好转。</p>

陈楚楚觑着她的神情，好歹放心了一些。她这才问：“燕微，思齐呢，怎么没见思齐？”</p>

何燕微忽然就不笑了。</p>

她停了片刻，才低声说：“楚楚，你不然……去看看他吧。”</p>

“啊……”</p>

陈楚楚明白了什么。燕微坚持要通过联姻挽回家族地位，而思齐所属的顾家并不在“上七家”的范围之内。</p>

她低落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道：“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去。”</p>

她离开了。</p>

何燕微也离开了，她要去处理很多家里的事。</p>

柳清灵犹豫来犹豫去，终于决定还是要留在这里，陪他们摇光的小师妹共渡难关……虽然她也没想出来这个难关应该怎么过。</p>

蒋师姐自然是师妹在哪儿她在哪儿。</p>

颜师兄其实不大关心这些事，带着大白鹤出门逛街去了。</p>

渐渐地，室内只剩了卫枕流和石无患。</p>

连阿拉斯减都驮着鸭子去逛何家大院了。</p>

石无患一直在悄悄观察这位剑修师兄。</p>

说实话，他很难对这位嫡系师兄产生亲近的感情。也许是因为对方过于天才、令他感到挫败，也许是因为对方那看似亲切实则高高在上的态度，也许只是单纯因为……</p>

他是谢蕴昭选择的那个人。</p>

石无患有过很多道侣。人人都说他换道侣换得比符纸消耗还快。</p>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纵然他每一段感情都是真心实意觉得对方有吸引他的地方，但那感觉就像在努力从平凡中搜索不平凡。</p>

他眼里自始至终闪闪发光的人……只有一个。</p>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是情不自禁地去看她，但她身上好像就是存在着一种致命的光芒；时而让他觉得熟悉，时而让他觉得新奇。</p>

熟悉的东西让人怀念，新奇的事物引人好奇。</p>

如果二者兼备，那他就很难真正放下。</p>

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也许也不可能得到。</p>

他不可能不去在意卫枕流，哪怕他表面总是散漫轻佻的、仿佛对谢蕴昭无所谓似的。</p>

石无患是情场老手，很懂得一些情场的默许规则：如果他表现得对谢蕴昭恋恋不舍、念念不忘，那她反而会和自己疏远。</p>

他盯着卫枕流，心中不自觉开始比较二人的优劣。</p>

剑修被他审视着，安坐不动，稳如泰山。</p>

最后，到底是石无患忍不住先开口：“卫师兄，你给她的那枚玉佩……果然是准备偷听吧？”</p>

剑修连一丝目光都没分过来。他隔了一会儿，才微微笑道：“小孩子家家，惯爱胡思乱想。”</p>

石无患咬了咬牙，心中那股郁郁和不快更重了几分。小孩子？这位师兄果真很懂得如何激怒一个男人。</p>

他强作平静，无所谓似地笑了：“谢蕴昭不在，卫师兄何必装模作样？你平时一口一个‘师妹’，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叫，表现得彬彬有礼，一派君子风度……但其实，你心里藏着某些见不得人的念头吧？”</p>

剑修眼睫一动，终于投来一瞥。他唇边笑容未去，眼里有雪山深深。</p>

“哦……石师弟有何高见？”他慢条斯理道，“你这位情场浪荡子又有何资格与我谈论师妹？”</p>

石无患珍惜自己小命得很。他修行刻苦，虽然总是拈花惹草，却极有分寸，绝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因为他深知修炼才是自己立足的根本。</p>

按照他的行为习惯，在他足够强大之前，他是断断不会去挑衅一名玄德境的大能修士的。</p>

但也许……他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识海一直像被某种让人刺痛的火焰微微烧灼，现在这刺痛蔓延，快要攫住他的心脏。</p>

在他识海深处，有道人端坐太极图上。道人垂首不言，微微睁眼，面上无悲无喜，眼睛深处却有翻涌的黑暗。</p>

石无患笑了出来。</p>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石无患，不是什么在北斗仙宗苦苦修炼、对长生大道充满野心的小修士，不是什么废灵根的、让人看不起的东西。</p>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大能站在云端俯视一切的感受，明白了干净有序的棋盘上忽然多了一只蚂蚁……是多么让人碍眼的事。</p>

其实蚂蚁夺去的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p>

其实他双目所凝视的并非那一枚棋子。</p>

他应该抬起头，朝上看，去看滚滚长天、浮云聚散、漫天星轨刻下命运长河的痕迹，去与天挣命，去爬到更高的地方直到他重临最高之处——</p>

但是……</p>

但是。</p>

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都解释不了他心脏深处那被夺去了什么事物而带来的疼痛，还有让人刺痛的愤怒。</p>

他站在这里，但他不像自己；他看向那名伪装得极好的剑修，也像在透过他看见了某个十足十讨人厌的什么东西。</p>

他笑了一声。</p>

“卫师兄，你心中到底对她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仅仅是平常的道侣那样？还是当你看见我，看见陈楚楚、何燕微，看见谢蕴昭所有喜欢的人的时候……都在死死压抑着想要杀了所有人的欲/望？”</p>

剑修抬起了眼，终于看过来。</p>

他脸上那虚假至极的笑容消失了，只有眉眼间无尽的深寒，还有望不到头的、带着血腥味的夜色。</p>

石无患知道他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他没有证据，没有亲眼见过，但就像呼吸一般，他天然地就知道。</p>

……普通修士不可能露出那样的眼神。</p>

但很奇怪地——他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些不屑和鄙夷。</p>

讨人厌的东西，总是让人鄙夷。</p>

“卫师兄，你能压抑多久？”他问，“到你本性暴露的那一天，她还会喜欢你吗？”</p>

“她选择的是你这层虚伪的外壳，而不是你那些肮脏的内在。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否则不会伪装得这么周全，不是吗？”</p>

石无患挑起了眉毛，这是一个很“谢蕴昭”的表情。他带着几分轻蔑，说：“还不如像我这样，本性如何便明明白白袒露出来。便是她不喜欢，我却也没有骗过她。”</p>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剑修的软肋。</p>

他虽然没有露出什么别的神色，眼神却空洞了一瞬。</p>

旋即，他站起身。</p>

石无患有些戒备地后退一步：“我有师父赐下的法宝……”</p>

“我不杀你。”</p>

剑修迈步走过，白色衣袖从他身边拂过。</p>

片刻后，石无患的手背出现一道血痕。</p>

他瞳孔一缩，猛地回头，看着那道背影：“你……”</p>

“你说得对。杀了你，师妹那里我不好解释。所以……”</p>

他轻笑一声，不辨喜怒。</p>

“我现在不杀你。”</p>

他消失在大院中。</p>

晨光移动，掠过树影，覆上石无患手背上的血痕。</p>

他也是无我境的修士，这点小伤理应很快恢复。但他抬起手，发现那纤细的伤口仍在流血。</p>

花了很久，这一丝伤口才渐渐愈合。</p>

石无患垂头沉默了很久。</p>

“真是……好不甘心啊。”</p>

*</p>

谢蕴昭跟着恒管事，往九千家走去。</p>

她本以为按着九千家的排场，应该有个什么宝马香车，甚至更风骚一点，一路撒撒花瓣什么的修持行为，但这些被证明都是她的想象。</p>

恒管事说九千家很近，走着去就行。</p>

谢蕴昭对走路无所谓，可恒管事似乎过分热忱了。</p>

一路上他都在和谢蕴昭叨叨，一会儿说这一家是九千家的产业、那一家是公子当初投资成功的成果，一会儿又夸她特别厉害，他们在澹州都知道她的许多“丰功伟绩”（这是原话）。</p>

还拐弯抹角地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修仙之前过的什么样的生活，修仙是不是很辛苦。</p>

甚至还想打听师兄对她好不好了。</p>

他这么唠唠叨叨，却又十分亲切，令谢蕴昭感到无可奈何。或许是因为年少时在外辛苦漂泊，她对别人的好意总是抱有很多的敬重，认为善良和好意是很不应该被辜负的东西。</p>

她就一一地回答了。有的说得详细些，有的一语带过。</p>

她的态度好像让恒管事很高兴。可说着说着，这位大管事竟然开始摁眼角。</p>

“唉，谢仙长对不住，我实在……您和一位故人很像，那一位也是和您一般的善良体贴，真是让人分外怀念……”</p>

谢蕴昭点头：“哦，哦……哦？！”</p>

她精神一振，自以为发现了盲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