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雪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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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模糊的雪色彻底成了玉砌冰雕，四下晶莹一片。</p>

照晴湖边的白梅被大雪一压，点点梅花凝了冰，远远望去分不清哪里是花, 哪里是雪。</p>

白梅林后有山。</p>

山不高，却能登高远眺、饱览湖光天色，以往是赏梅的好去处，故名梅山。不过现下积雪重重，登山的人就寥落起来。</p>

到了傍晚, 更是一个人也无。</p>

今天却是个例外。</p>

卫枕流站在梅山山脚, 回首望去。</p>

湖面茫茫, 夕阳晚照；不觉温暖，反而有些戚戚之意。</p>

既然四周无人, 他面上也就没了笑；他淡淡看着天地, 眼中映照的空阔寂寥。</p>

傍晚雪风带着冰玉碎沫, 从他翻飞的衣角旁掠过。一片雪白中, 他似一抹月光零落在人间。</p>

他其实不大喜欢一个人面对苍茫雪景。</p>

这是一个有些古怪的说法。对大多数人而言, 你不喜欢, 不看不就好？要么找个人一同赏景也行。</p>

但他只是不大喜欢，并不是不能忍受。</p>

这一点小小的癖好……并不重要。</p>

人的喜恶若非天生，便是与经历相关。飞雪总是让他想起过去，想起西方重重大山深处，那里万年飘雪、常年黑夜，如果有人在天地间呼喊, 吐出的只有茫茫的白气和随之而来的厮杀。而他独自站在山巅，听山下喊杀一片，看天空浓夜无尽，心想天光何时降临，还是永不降临。</p>

他不喜欢一个人面对飞雪的情景。</p>

但他还是独自出现在了这里。</p>

因为有人要他来。</p>

一张素色信笺挟在他指间，上书：</p>

师兄，今晚戌时在梅山山顶见。</p>

附注：记得从山脚走上来！</p>

熟悉的字迹，简单的信笺。他又默读一遍，方才小心叠好，收进怀中。</p>

梅山不高，如果御剑而行，顷刻便能到达山顶。便是徒步上山，以修士的教程，最多两刻钟便能到达山顶。</p>

冬日夜晚降临得早。卫枕流能在山脚看见夕晖，便证明他来得远比约定的时间要早。</p>

他想得很简单，也很自然：与其让师妹等他，不如他等师妹的好。</p>

夕阳渐落，弦月一弯，清辉映雪。</p>

梅山上只一条人为踏出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山顶。两侧夹杂长着白梅，离得近了能嗅到幽雅清香。</p>

咔嚓——</p>

一捧雪从梅花枝头落下，在月光里溅碎。</p>

四周积雪盛着月光，清亮如水。</p>

卫枕流忽然停下脚步。</p>

“师妹？”</p>

树枝摇了摇。一阵风过。</p>

青年面露疑惑，正抬手要叫住她，却见方才摇曳的枝头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p>

那是不同于雪月银亮的辉光；暖色动人、晶莹剔透。</p>

竟是一盏雪灯。</p>

冰雪雕琢成小兔子的形状，约莫两个巴掌大；一豆灯火将“雪兔”照得光华盈盈、剔透可爱。</p>

卫枕流怔了一会儿，失笑摇头：“顽皮。”</p>

他想，师妹又在和他玩闹了。她总是这般调皮爱玩。</p>

既然是师妹的意思，他便也不急，反而走上前仔细端详兔子雪灯。</p>

雪灯在冷风中悠悠打着转，兔子的眼睛透出灯火，很有些睥睨地将他瞧着。</p>

雪灯背后系了木棍，专供人拿的。他看了一会儿，便摘下了这盏雪灯。</p>

暖光落在他手上，兔子一晃一晃。他低头盯着，不觉又笑一声。</p>

……兔子好像师妹，还是师妹像兔子？别人是动若脱兔，师妹是时时刻刻都若脱兔。</p>

他的心情忽然轻盈起来。</p>

雪灯在手，他似乎就不再是一个人独自面对夜雪。</p>

他手里有光，前面有人在等他。</p>

剑修提着灯，继续蜿蜒而上。</p>

没走几步，他再次停步，回头望去。</p>

此时他正在山腰，远处的照晴湖星光零落，清寂一片。</p>

但在他来时的小径上，竟亮起了点点灯火。</p>

好似夏夜萤火虫的灯光，在积雪和露出的草尖上栖息，恍如天上星河倾倒，却又比星河更加热闹。</p>

“这是……”</p>

他蹲下/身，捡起脚边一点“光”。</p>

那居然是一个小小的、清澈的冰球，里面盛了一点橙红的光。无数冰球圆滚滚地洒在山间，就有了无数暖洋洋的光点。</p>

卫枕流捏着这粒光球。</p>

“……难为她还有这样细巧的心思。”他默然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一句话。明明是在笑的，却又有些动容。</p>

师妹是火木相生双灵根，并不擅长冰系法术。要做这许多灯火，一个个还要做得这般小巧剔透，必定要花费许多心思。</p>

何况……</p>

不止是这些灯火。</p>

他提着兔子灯，越往上走，身后渐次亮起的灯火也就越多。等他最终登上山顶，身后早已亮起一条灯火河流，蜿蜒不灭。</p>

山顶还有灯。</p>

也有人。</p>

几十盏造型各异、栩栩如生的雪灯，悬挂四周，将山顶照得热闹极了。</p>

灯海汇集之处，有人摆开一张桌子，托一盏灯，又提一支笔，正在灯上写写画画。</p>

“瞧一瞧看一看嘞，新鲜出炉的精美花灯，冰雪制成、灵力点亮，回去放上三天都不灭。走过路过千万莫要错过——！”</p>

她难得穿了绯色长裙，耳畔挂了宝石耳珰；灯光下的宝石华彩流丽，却不及她盈盈一笑更动人。</p>

“这位郎君，我瞧你人美心善得很，想来前尘里结过缘，如今方能再相遇。”她举起手里的灯，映出灯上绘制的猫扑蝶图案，戏谑道，“不若这盏冰灯送你罢？你可要题什么字？”</p>

山顶原本寂寥，渺无人烟。</p>

现下却有花灯如昼，还有一人言笑之间，轻易带来凡尘热闹。</p>

青年喉头微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p>

这是四年前他们重逢的场景。</p>

彼时他刚刚苏醒不久，百无聊赖地算着这是第几回。夏夜花灯似海，谈笑往来不息，却都和他隔得很远，更与他无关。</p>

会捉住那个给花灯小贩捣乱的贼人，也不过是顺手为之。被她叫住、给予一盏花灯，他虽有意外，却并不放在心上。</p>

直到那个夜晚他魔气发作、啃噬浑身血肉，他痛得失去理智，却隐约间感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p>

……那是无数轮回之中，出现的唯一变数。</p>

“哎，”她说，“你过来呀。”</p>

他张口欲言，却又沉默，只一步步走过去。</p>

像从永夜的现实走向一道降临的天光，从一个深寒的梦境走向烟火气缭绕的俗世生活。</p>

师妹笑眯眯地瞧着他。</p>

“谪仙郎来啦，你想题什么？”她装模作样地思考一番，“莫不是‘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p>

他提着兔子模样的雪灯，凝视煜煜灯光中她生辉的笑颜。</p>

“那就……”他喉结滚了几滚，终究是笑叹出来，轻声道，“写‘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p>

她的笔尖顿了顿，而后才在灯盏上写出这两行诗句。</p>

末了她一抬头，眼里映着灯火，也映着他一点小小的虚影。</p>

“喏，拿着。”</p>

她不仅把灯递了过来，还把笔也一同塞了过来。他手里还提着兔子灯，接得有些手忙脚乱，却见她笑得颇为狡黠，似乎很乐见于他的忙乱。</p>

“我写完啦，你也要写。”她指着猫扑蝶冰灯，思索一番，“好，就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p>

他愣了愣，垂下眼，一笔一划写在灯面上。</p>

却克制不住唇角上扬。</p>

他说“愿我如星君如月”，的的确确是脱口而出。可她回这一句，质问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知道主动联系么……竟有了许多小儿女嗔怪滋味。</p>

……也不知道她是有意或无意。</p>

她站那儿歪头瞧他，巴巴地看他题诗，果然像只竖着耳朵的兔子。待他一写完，她就伸手想来抓。</p>

卫枕流抱着灯，往后退了一步，一本正经道：“给了我，便是我的了。”</p>

“啊？”她一脸迷惑，干脆撑着桌子翻过来，“我就看看……给我看看！”</p>

卫枕流眼疾手快，一把将兔子灯塞到她怀里，又举高了另一盏灯，左右晃着就是不给她。</p>

面上还正经得很：“给了我还有要回去的道理？你这里莫不是黑店，要欺客的？”</p>

“你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会道了……给我看看！你越不让我看，我就越要看！你是不是在上面写什么其他东西了？”</p>

师妹跳来跳去，更像兔子了。</p>

卫枕流忍不住，笑出声来，手里却半点没放松逗她。</p>

他们一个神游，一个玄德，都是出一剑就可扫平梅山山顶的修士。但在这个灯光如海的夜晚，他们却像一对幼稚的凡人情侣，一个躲，一个扑。</p>

……假如他们的人生按照最初规划的那样走下去，也许就会是这样。</p>

卫枕流一面笑，一面伸手挡住她的“袭击”，又顺手按了按她的头顶。</p>

灯光一闪，那漂亮的猫扑蝶冰灯已经消失在他怀里。</p>

师妹瞪大眼，很不服气：“你怎么收到乾坤袋里去了？你作弊，不算，重来！”</p>

……卫枕流忍俊不禁。这傻孩子竟然真把这当比赛了，还认真起来了？</p>

他说：“不给。”</p>

师妹磨了磨牙，却又定定看他半晌。</p>

倏然，她嫣然一笑：“算啦，难得看你这么高兴，都快笑成一朵向阳葵了。”</p>

说完，她立即又凑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肩，神神秘秘说：“你悄悄告诉我你刚才到底写了什么，好不好？”</p>

“……师妹，这里就我们两人，什么‘悄悄’？”他无奈，反手将她抱进怀里，另一手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唇角。</p>

他刚才……笑得很开心？</p>

“师兄，师兄师兄！”她抓着他的衣襟，竟然无师自通了撒娇的能耐，眼波潋滟、流转含笑，声音比平时更软三分，“你告诉我么。”</p>

他看她片刻，低头在她耳边低语：</p>

“是……不告诉你。”</p>

“……卫枕流！你变得幼稚了！我要跟你决斗！”</p>

她立马变回张牙舞爪的状态，只差拿头来撞他。</p>

卫枕流一边笑，一边接住“攻击”。不知不觉间，他们开始互相朝对方扔雪球。</p>

一盏又一盏雪灯在风中摇晃；山间灯火如流瀑。远远有人惊呼，问谁在山上点亮了银河一般的灯光。</p>

他想将所有灯光都收在掌中，放在怀里，藏好。每一只灯盏都是她亲手做的，他一盏都不想错过。</p>

但最好的一定还是他收起来的那一盏，是她指明了送给他的那一盏。</p>

应她的要求，他在上面写了“青青子衿”，却还写了别的。</p>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p>

最后一个雪球砸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她用力的一扑。</p>

“师兄……！”</p>

她眼睛很亮，面颊红润。</p>

“你想要成亲吗？”</p>

他怔住了。</p>

良久，他才如梦方醒。</p>

他的笑容不知不觉淡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