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何人与我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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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p>

薄薄的雪飘飘洒洒, 从灰白厚重的云层中降下, 渐渐覆盖了辰极岛。</p>

这座位于东海之上的仙岛在雪色中显露出一种温柔的模糊，像一个将醒未醒的梦。</p>

若在凡世，就是快到新年的时候。家家户户会洒扫庭除、备好年货, 还会点燃鞭炮祈福辟邪。但这些在辰极岛上都是看不见的。</p>

修仙是一件清净的事。</p>

清净, 也就常常意味着清寂。</p>

但清净在外，寂寞却只能由心。</p>

卫枕流路过照晴湖时，看见湖中一片洁白，只岸边的“不系碑”和八角亭有一点朱砂红色, 折射出懒懒的天光。除此之外再无一人, 连飞鸟也无。</p>

他便生出一种感觉，觉得眼前场景清寂得过分。</p>

于是想：不若邀请师妹来赏雪。</p>

冬日的照晴湖边有枯枝横斜, 湖心一点扁舟影。算来今晚有月, 若能在湖心赏月看雪、斟酒对酌，无疑也是一大趣事。</p>

这么一想, 剑修便兀自微微一笑。他眉眼间原本盘踞着的清寂, 也随着这期盼的一笑尽数散去了。</p>

卫枕流往天枢峰而去。</p>

天枢峰是辰极岛最高的山峰，高可入云。最上是九分堂，为掌门清修之所；九分堂下是胜寒府，卫枕流暂居于此。</p>

那通常是一峰首座的栖息之处, 但卫枕流并不喜欢。</p>

哪怕人人都默认他是天枢首座，他也还是不喜欢。</p>

相较之下，天枢边上凸起的小小山丘更加可爱。</p>

因为师妹就住在那里。</p>

满山栽种了各式各样的谷物、蔬果，每个季节都挂着不同的颜色。水稻田里映着天色, 游鱼不时摆尾，溅起几点水花。</p>

山丘顶上有一座小院，院门口挂了个牌匾：微梦洞府。</p>

院外梨树舒展，院墙上攀爬满太阳火棘的藤蔓；一个个小巧的果实在冬日里呈现淡红色泽，不复夏日的热烈。</p>

微梦洞府门前已经有人占了位置，像在等着什么。</p>

那是个颀长的、年轻的、有些眼熟的背影。长发散落，鹤氅纤羽随风微抖，素净得直欲同青瓦白雪融为一体。</p>

那人赤脚踩在薄薄的雪上，面对紧闭的院门，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p>

卫枕流停下脚步：“掌门师叔。”</p>

对方回过头，一双淡青色的眼眸没有丝毫意外。倒不如说，显得有些垂头丧气。</p>

“哦，枕流么。”掌门没什么精神地说，“来找阿昭？”</p>

卫枕流不大想见到这位掌门。</p>

对待不想见的人，他通常会露出一个标准的温雅笑容，并说出冷意暗藏、不大客气的话：“还要请掌门师叔让让路。”</p>

掌门一撇嘴。这个动作有些孩子气，不过王伯章这一千年里都是这么孩子气的做派。</p>

“我进不去，你也别想进去。”他在微梦洞府的门口哼哼唧唧，就差叉腰噘嘴了，“你太碍眼了，回去。”</p>

卫枕流额头有青筋跳了跳。他表面保持微笑，心中面无表情：你换这里是偏僻无人的荒郊野岭试试，他保准跟这个什么都要凑个热闹的掌门斗一场。</p>

“掌门师叔，”卫枕流一字一句，“还请让开。”</p>

“不。”掌门两手交叉，变得神气活现起来，“有本事你带我一起进去。”</p>

卫枕流想了想：“这么说，掌门师叔是被冯师叔拒之门外了？”</p>

掌门：……</p>

剑修唇角勾起一个略显刻薄的弧度：“活该。”</p>

掌门也额头青筋暗跳，却还露出个亲切和善的笑：“枕流，我这段时日对你太宽容了。我看不如……”</p>

他还没有来得及拔剑。</p>

吱呀。</p>

微梦洞府的门开了。</p>

冯师叔探出个面无表情的脑袋，又对卫枕流招招手：“枕流来了啊，快进来。”</p>

掌门火速收手，笑眯眯回头：“冯师弟，不如我也……”</p>

冯师叔一把将卫枕流拉进去，“啪”一下关上门。</p>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停顿。</p>

世界再次恢复寂静，只有细雪淡淡地飘。</p>

掌门保持伸手的姿态。</p>

半晌，他伸了个懒腰，保持微笑看向天空。</p>

“说真的，我忽然觉得世界毁灭了也不错。”他认真看着雪云堆积的天空，“苍天，你如果想死，就应一声。”</p>

雪落无声，只有飞鸟寂静地掠过。</p>

树影再摇，微梦洞府门口已经空无一人。</p>

……</p>

微梦洞府有阵法保护，门一关，外面的声响就再也听不见。</p>

谢蕴昭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面前还放了一碟点心、两盏清茶。</p>

不只她一个人。</p>

石桌对面还有个梳垂挂髻的绿衫小姑娘。</p>

是佘小川，天枢的内门弟子，也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妖修。</p>

卫枕流记得她向来很黏着师妹。</p>

此刻，小姑娘正趴在石桌上，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师妹好像在劝慰她。</p>

“师兄？”她回过头，明显露出高兴的神色，“你怎么来啦。”</p>

卫枕流看看佘小川，决定等会儿再和师妹说赏雪观月的事。</p>

他温言道：“我来瞧瞧你。”</p>

师妹并不怀疑，因为他确实常常来微梦洞府拜访。她便继续去和佘小川说话。</p>

卫枕流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也静静地看着师妹。</p>

冯师叔进了厨房又出来，端来一碗甜米酒，说：“阿昭说你喜欢甜米酒，就总在厨房备着。她说冬日天寒，就该温了再喝。”</p>

剑修道了谢，捧过温热的瓷碗，抿了一口，又不大舍得继续，就安安静静地捧在手里，还用了一些灵力维持酒的热意。</p>

过了会儿，小妖修总算振作了一些，起身和他们告辞。</p>

等她走后，师妹就叹了口气，又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甜米酒。她像只小松鼠，鼓着脸颊撮一口，又抬眼对他一笑，眼里有鲜花般的笑意在雪影中绽放。</p>

要不是冯师叔在旁边虎视眈眈，卫枕流会忍不住亲下去。</p>

师妹拉着他说小妖修的事。</p>

“……柯师兄好像知道了妹妹身死的真相，很生荀师兄的气。正好他无我圆满，正要出门游历，就要带小川一同去。”</p>

卫枕流有些讶然：“小川师侄竟也要去？”</p>

“我原本也有些意外。因为比起柯师兄，小川素来同荀师兄更亲近些。荀师兄元气大伤，这半年都在天璇峰养着，小川分明很是挂心。”</p>

师妹沉吟片刻，又道：“但我感觉……小川可能有些回想起来前世的记忆了。”</p>

“柯流霜……”卫枕流不禁沉默了一会儿。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牵扯出一些联想和感叹，不得不让他无言几许。</p>

只一晃神的功夫，他就对上了师妹的目光。她距离他很近，肤色如雪，眼波潋滟，含笑看着他。</p>

“师兄，你对柯流霜也很在意么？”</p>

她显然是在开玩笑，笑吟吟的很可爱，没有半分怀疑或者醋意。</p>

见状，卫枕流心中却有些失落。</p>

但他没有表露半分，只说：“我只在意师妹。”</p>

“那柯流霜的事……”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算了，下次再说。”</p>

为何是下次？卫枕流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冯师叔打断了。</p>

“阿昭，达达和阿拉斯减估计在外面玩疯了，我去找找他们。厨房里有温着的赤豆元宵羹，你记得吃。”冯师叔挥挥手，“枕流，你也别客气。尤其对阿昭这皮猴子，你想说什么直说就行。”</p>

不知怎地，卫枕流觉得这身躯佝偻、胡子花白的真人很有些意味深长。</p>

冯师叔走了，院里只剩他们。</p>

师妹抬头问：“你想说什么？”</p>

卫枕流抛开心头泛起的些许疑虑，笑道：“今夜……”</p>

“谢！蕴！昭——！！！”</p>

砰砰砰砰！</p>

一个清亮的、很有些气急败坏的女声在门口响起，伴随着很不客气的敲门声。</p>

卫枕流：……</p>

保持微笑。</p>

虽然他有点气，但还是要保持微笑。</p>

师妹开了门。</p>

一名白衣红裙、银纱披帛的美貌女子站在门口，杏仁眼瞪得大大的，脸颊布满红晕。</p>

是摇光峰峰主的独生女，柳清灵。卫枕流和她不熟，但记得她有一段时间变得奇奇怪怪，还喜欢找师妹麻烦，但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暗搓搓地偷看师妹。</p>

卫枕流看她也没有恶意，就随她去了。后来他偶然看见了所谓的《北斗八卦志·情缘专刊》……</p>

他决定继续放任柳清灵。随她去吧，挺好的。</p>

“柳师姐有何贵干？”师妹懒洋洋地问。</p>

卫枕流有点苦恼。他暗暗思忖：他有没有和师妹说过，她在面对同龄女子时，总显得有些男孩子气和过分潇洒？这样尤其容易招惹不该招惹的桃花。</p>

果不其然，柳清灵一愣，整个脸都涨红起来。</p>

“我我我我我……”</p>

她捏着玉简的手指都在抖。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两手展开玉简，将投映出来的内容贴在师妹面前。</p>

“你！”柳清灵凶巴巴地说，“你为、为什么要在《八卦志》上刊登专栏采访？！”</p>

《北斗八卦志》原本只是年轻修士们无聊时的消遣。由一群人聚在一起制作玉简，记录一些辰极岛上的趣事。</p>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衍生出了《情缘追踪》这种奇怪的栏目……</p>

最新一期的受访者，赫然就是师妹。</p>

如此一来，卫枕流也有些感兴趣了。他并不靠近，只偷偷用神识扫了一圈玉简的内容。</p>

嗯……</p>

没什么特别的内容。</p>

剑修有点失望。</p>

柳清灵继续红着脸质问：“你……你为什么要跟编辑部说什么，‘很欣赏情海一粒沙大大的作品，希望她继续创作’……之类之类的话？！”</p>

“嗯？不能说吗？但我真的很欣赏情海一粒沙大大的作品，文字细腻、情感饱满、情节跌宕起伏荡气回肠。”师妹双手交握，一脸沉醉，“啊，我是情海一粒沙大大的忠实追随者。”</p>

柳清灵呆呆地看着师妹。</p>

渐渐地，她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朵上、脖子上。</p>

乃至整个人都变得红彤彤。</p>

卫枕流无奈，微不可察地叹口气。</p>

师妹的声音听上去很无辜。但剑修很明白，师妹是故意的——故意逗柳清灵玩。</p>

“情海一粒沙”是个笔名，乃《情缘专刊》上最受追捧的作者。其创作的作品……是关于师妹和他的种种虚构故事。</p>

有时候，卫枕流都忍不住偷偷买一份回来品鉴。</p>

此后他衷心认为，柳清灵的天赋大约全用在了想象和文辞上。</p>

时至如今，岛上很多人其实都知道了“情海一粒沙”的身份。只是碍于摇光千金的身份，人人保持默契，并不揭穿。</p>

只有柳清灵还傻傻地以为自己藏得很好。</p>

“你你……”柳清灵像只煮熟的虾，声音也变得细声细气，“你真的很喜欢情海一粒沙的作品吗？”</p>

师妹连连点头：“是的，我十分仰慕大大！”</p>

柳清灵用玉简捂住了通红的脸。</p>

“没事了……我我我走了……！”</p>

柳清灵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御剑飞行，晃晃悠悠、忽上忽下地飞远了。</p>

师妹举目远望，满意点头，回身给他比了个大拇指。</p>

卫枕流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脸：“蔫坏。”</p>

师妹一本正经：“我可是真的很欣赏情海一粒沙大大。下笔如有神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p>

“是是。师妹喜欢便好。”</p>

他又捏了捏她的脸。这一次没忍住，总算低头吻了她。</p>

“师妹，今晚……”</p>

“——谢师侄。”</p>

卫枕流：……</p>

微梦洞府才关上不久的门，又打开了。</p>

一米五的洞明峰主走了进来。</p>

洞明峰是辰极岛九峰中负责炼制丹药的一峰。峰主燕芳菲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炼丹宗师之一，为玄德中阶修为，乃冯师叔的师妹，同他关系很好。</p>

是一位即便只有一米五、长着一张稚嫩可爱的脸，也可以显得很有气势的大能修士。</p>

对修士来说，身高不算什么。</p>

不过洞明峰主似乎暗恋冯师叔多年，最讨厌别人说她矮。</p>

即便是玄德大能也无法改变一米五的身高么……卫枕流心中那被接二连三打断的怒气，不由自主散去了。</p>

换成了些许怜悯。</p>

燕芳菲板着小脸，对他们招招手：“枕流也在啊。好了，你们两个，蹲下来说话。”</p>

师妹乖乖蹲下，卫枕流也无有不从。</p>

一米五的洞明峰主满意了：“阿昭，我最近研究上古丹方，有了一些新思路……”</p>

听说这位燕师叔一直在研究治疗冯师叔的方法。三十年前，冯师叔身受重伤，识海丹田被毁，变得空有境界、修为名不副实，一度在辰极岛上地位尴尬。</p>

由于师妹是火木相生双灵根，又能炼制出没有杂质的仙丹，燕师叔便对她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始终耐心教她炼丹术。</p>

卫枕流并不知道冯师叔为何受伤，但他知道师妹十分关心冯师叔。师妹挂心，他就也挂心。</p>

因而，他耐心地守在一边，等师妹和燕师叔交流完毕。</p>

讨论许久，燕师叔又留下两道丹方作为试炼，这才满意离去。</p>

师妹拿着丹方，提一支笔勾勾画画，不时咬着笔杆沉思。</p>

卫枕流等了等，看她专心致志，终究不忍心打断。</p>

“……等我备齐材料就开炉炼丹试试。”师妹一抬头，“啊，对不起师兄，我忘了……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p>

“我想……”</p>

——欧呜欧呜！</p>

——嘎嘎嘎！！</p>

“你们俩别跑得那么快……哎哟，达达，阿拉斯减！！老夫新种的灵花啊啊啊啊！！”</p>

……鸭飞狗跳。</p>

冯师叔已经带着阿拉斯减和达达回来了。</p>

师妹张开手，迎来一个鸭子冲击，以及一个大狗亲热摇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