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援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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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已接近中天。</p>

在阵法的运作下, 满城居民陷入了沉眠。</p>

——中天悬明月, 雪色照千山。</p>

剑光烁烁，动摇大阵。</p>

战场外的人们，都远远观望着这声势浩大的一幕。天地咆哮, 其中威能远非凡人所能及。</p>

玄甲列队呈弧线状, 身上发出微暗的光芒，结成光幕，将众人牢牢保护起来。</p>

玄甲阵外声势浩大。</p>

玄甲阵内一片安静。</p>

安静在流动。</p>

目光也在流动。</p>

人人都在看最中间的三家牛车，还有席地而坐的那一人。</p>

鬼面佛修闭目合手, 不快不慢地捻动那串晶莹剔透的佛珠。</p>

他的生父站在一辆牛车旁, 不时看看他，再看看牛车上闭目沉思的沈老太爷, 露出惭愧和歉疚之情。他觉得是自己给沈老太爷示警太晚, 才让谢家突入沈宅，将沈老太爷捉住, 拿来威胁沈佛心。</p>

谢彰手里拿着一卷兵书, 接着灵石灯的辉映，仔细地一页页翻着。</p>

其余人等俱是沉默。</p>

俄而，谢彰放下书卷，双目微闭, 头微微后仰。便有丫鬟上前，伸一双纤纤玉手，轻柔为其揉按太阳穴。</p>

“沈伯父，静思兄, 还有佛心……可是考虑好了？”谢彰睁开眼，含笑问道。</p>

旁人暗暗觑着，心下有些不齿，却也有些敬服。不齿谢彰做下囚禁小辈之事，被揭穿后又没有半点惭色；敬服他思虑周祥，即便谋划暴露，却也能信手将局面收拾好。</p>

夜风悄然拂过。</p>

玄甲沉默如山。</p>

外面的灵力震荡，影响不了这里的平静镇定，以及平静背后的暗潮涌动。</p>

每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实在是世家推崇至极的风范。甚至有人发散思维想着，今夜这一幕，足可录入史书，传为后世佳话了。</p>

沈老太爷早已恢复了淡然，不再带着那略显狼狈的怒容。</p>

他睁开眼，不看欲言又止的沈静思，只看车前默诵佛经的沈佛心。</p>

“佛心，你怎样想？”</p>

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坦然地商量起来。</p>

那串晶莹剔透的佛珠停了下来。</p>

灯光下，那双修长白净的手却比佛珠更加莹润细腻，有如珍珠美玉。</p>

这样一双手，又将主人尽毁的容貌衬托得更加不堪，叫人惋惜。</p>

唯独那双沉静清润的凤目，睁眼的刹那便像明镜生辉，足以照彻人心。</p>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沈佛心敛目低眉，“上京区早已血煞冲天，谢施主放下屠刀，未必不能立地成佛。”</p>

谢彰皱了皱眉，觉得沈家的这小辈修佛修得人都轴了。他面上笑笑，道：“焉有不流血之变革？仙凡之争，早已开始。沈家也不例外。我记得……是了，阿越那孩子也在苍梧书院。他秉性纯良，聪慧孝顺，难道佛心不愿他出头？”</p>

沈佛心诵一声佛号：“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阿越无有天资，便该走人道正路。”</p>

谢彰朝左右使一眼色。</p>

玄甲自黑暗中浮出，以尖刀对准车驾上的沈氏父子。寒光利刃，威胁之意昭然若揭。</p>

这几名玄甲与结阵者不同，浑身除了漆黑铠甲，还覆有一层若隐若现的流动血光。</p>

“佛心是神游修士，我不能及。但这几尊‘无常玄甲’却都是神游修为，佛心恐怕也不是对手。”谢彰威胁一句，却又捻须而笑，“仙道昌盛，平京世家本该同力对外，何必别苗头？若佛心愿协助九郎，将来天下世家大兴，必有沈家一席之地。”</p>

沈氏父子皆沉默不语。</p>

沈家原本就和谢家一个打算，只是不甘心屈居谢九之下。</p>

他们判明形势，已经打定主意暂时屈服。可……</p>

沈老太爷注视着沈佛心。那孩子的面容被疤痕覆盖，眼睛澄净淡然，毫无波动，即便是他也看不透那孩子的想法。</p>

说到底，佛心这三十多年几乎都在龙象寺度过，与沈家并不亲厚。</p>

唯一让沈老太爷有信心的，竟还是他十五岁那年回京要求执掌整个沈家的权柄之事。</p>

佛心有野心——沈老太爷一直如此坚信。他这一生中，从未看错人。</p>

这时，沈佛心忽然问了谢彰一个问题。</p>

“谢施主对抗仙门，所为何者？”</p>

他声音低沉清冷，语气平静无澜。</p>

与谢九竟有几分相似。谢彰脑海中转过这一念。</p>

他迎着沈佛心的目光，正色道：“仙门乃祸乱之根。”</p>

“此言何解？”</p>

“百余年前，兖州有望族陈氏，绵延三百载，也曾出过数位公卿。后来，一陈氏族人与仙门中人结仇。一夕之间，簪缨世家竟被屠戮殆尽，妇孺老幼，无一幸免。”</p>

谢彰环顾四周，微露沉痛之色。</p>

“时任兖州刺史朱景文上奏朝廷，以求援助，不想使者才出城门，朱景文一家也被屠杀，只因其妻亦出身陈氏。”</p>

沈佛心再诵一声佛号：“当年作乱者，不久便被仙道诛杀。”</p>

“便是诛杀，惨剧焉能回转？陈氏既倒，刺史暴毙，兖州陷入混乱，一时贼盗横行，民不聊生。”</p>

谢彰感慨摇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便是修士再讲求道心澄明，只要有一人起了杀心，我等与羊牯有何区别？”</p>

“世家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p>

沈佛心淡淡反问：“壮大世家与妄造杀孽，孰轻孰重？”</p>

沈老太爷忽地冷笑一声。</p>

“谢彰，你也不必说些慷慨陈词。此中道理，我等心中清楚，否则怎会聚集在此？”白眉寿星般的老人抬起手，在利刃冷光前，气定神闲地抚了抚自己的眉毛。</p>

“好了，佛心。”他对着孙儿摆了摆手，“我知你吃了谢彰小儿的亏，心中不平。但你是沈氏族人，心中也牵挂平京，现在就不要多说了。”</p>

他睨谢彰一眼，说：“若谢九郎真是个有本事的，我便替佛心认这一回栽又如何？”</p>

“国师深明大义。”谢彰从善如流，改了称呼，又对沈佛心笑道，“小国师也受委屈了，今日之事，必有补偿。”</p>

沈佛心漠然看他一眼，再看四周太极大阵一眼，最后抬头看天。</p>

“今夜满月。”他淡淡道，“月色甚好。”</p>

说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便低头闭目，再念佛经，不理众人。</p>

佛珠转动，流转晶莹光芒。</p>

不帮忙，却也不反抗。</p>

谢彰也不明所以，但只要沈佛心不添乱，他便不多在意。</p>

沈家既然屈服，其余人自然也无话可说。</p>

只外面谢九一力对抗北斗修士，太极大阵颤抖不断，不免叫人还有些许疑虑。有人便问：“谢公心怀大义，我等无有不从。但九郎虽修为卓绝，又有大阵在手，可眼下这……”</p>

是不是打不过啊？众人看看天地间威风凛凛的雪白剑光，心中都有些忐忑。</p>

谢彰一笑。</p>

“诸位也知晓，洛园花会本是杀局。诛杀众仙之前，不若在今夜一试大阵威力。”</p>

这位谢家家主一拂衣袖，走到玄甲阵前。</p>

王玄始终沉默伫立，守卫玄甲大阵。</p>

“王将军，辛苦了。”</p>

谢彰郑重一礼，说：“还请王将军助九郎一臂之力。”</p>

后头的王六老爷瞪圆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这私生子平步青云，却没想到他能得谢家礼遇至此。惊讶之间，连嫡子惨死的痛苦都淡去了。他本能地思索：若王玄有这大本事，又本是变革之际，说不定还真能继承……就是夫人那边不好说了。</p>

王玄目不斜视，抱拳道：“谢公言重，这是我分内之事。”</p>

说罢，年轻的将军拔/出天阳剑；剑尖朝上，直指太极大阵。</p>

“玄甲听令——结阵两仪，拱卫太极！”</p>

一时之间，风云变色。</p>

众玄甲身上陡然射出黑光。光幕薄薄，犹如黑纱；融入青天后，旋转的太极图案好似得到了极大的补充，威势更甚。</p>

连其中雪白如龙的剑光，都给压了回去。</p>

轰隆隆——</p>

紫雷滚滚，对准院中。</p>

天地昏沉。</p>

有人拍拍心口，敬佩不已。</p>

却也还有人保持怀疑态度：“来支援的北斗修士是什么修为？可洛园花会上的修士，却不乏归真乃至玄德。九郎再厉害，也是神游修士……”</p>

“谁说九郎只有神游？”谢彰微微一笑。</p>

下京区破碎的街道上，忽然只剩下风声，还有前方交手的声音。</p>

连沈老太爷都微微睁圆了双目，额头密密的皱纹重叠起来。</p>

“此言……何解？”</p>

谢彰含笑不语，却看了一眼车边休息的谢怀。</p>

谢十一心领神会。他捂着心口，轻咳几声，勉力笑道：“阿兄早已踏入第六境，成为归真修士。便是距离第七境玄德也并不遥远。”</p>

“否则，我们如何敢谋划洛园花会的杀局？”</p>

谢彰颔首，自若说道：“今夜先杀北斗小儿，一月后再诛群仙之首。届时仙界大乱，正是我等崛起的好机会。”</p>

众人终于心服口服。</p>

要说在场有谁不安至极，缩到一边恨不得自己从头到尾没出现……</p>

必然是平京刺史了。</p>

别看刺史成天给人赔笑，但他能以地方世家出身，而坐稳平京刺史之位，本身就说明了他的能力。至少他拎得很清。</p>

该办的事得办，不该听的事不听。</p>

但今夜，他把该听的不该听的全给听了个遍。虽然没头没尾，但结合刺史自己私下的猜测，他竟然也能猜得七七八八：原来这些大人物们在培养修士，还是通过杀人的方法培养！</p>

岂能不缩在一边装聋作哑，恨不得钻进地里去？</p>

只能巴巴地跟在老上司、现在的卫廷尉身边，祈祷今夜平安度过。</p>

他站在玄甲阵边缘，距离一名玄甲卫士不远。不经意地，他听见一声“当啷”。</p>

刺史抬眼一看，发现是那卫士头盔上的护耳断裂了一边，掉到地上。还“哐当当”地滚到了他脚边。</p>

刺史捡起来，递给那卫士。</p>

然而那人一动不动。</p>

刺史开口道：“这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