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劝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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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国有家者, 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患贫而患不安。”</p>

“但是我没有国也没有家呀。”</p>

他的声音顿了顿。阳光从青黑的瓦片上滑落而下，落在他的头发和脸颊上；微微发黄的额发有点像初秋的麦草，覆盖在他俊秀却总有一丝懒怠的眉眼上。</p>

“你有师门……”他的声音又停了一下, “还有你谢师叔他们。”</p>

她端正地想了一会儿, 十足十是个认真好学的好学生。</p>

“谢师叔他们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师门就是家吗？”</p>

她的眼睛里是纯然的、毫无恶意的好奇。</p>

他好似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又停了一会儿。最后他移开目光。</p>

“不是，师门和书上的‘家’并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在这里做上批注。”荀自在指了指书上那一行字, 语气平直顺畅, 似乎刚才的多次停滞只是假象。</p>

佘小川写了几个字，又犹犹豫豫地抬头：“修士没有家, 只有师门, 对不对？”</p>

“不错。”</p>

这个在凡世之人听来会略显冷漠的回答，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惊讶。求道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这对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道理。</p>

她只是觉得好奇：“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这些书, 荀师叔？这是凡人的典籍吧。”</p>

荀自在看了她片刻, 伸手拿过那一卷薄薄的书册。他将书翻到首页，指着作者的名字，淡淡道：“这个人活了七十二岁。在他人生的头七十一年，他都只是一介凡人, 但在最后一年里他一朝悟道，七日内便登上第八境太虚之境，几乎就要证道飞升。”</p>

“太虚境？传说中的第八境？听说整个修仙界里，太虚境的大修士不超过一只手的数。”佘小川惊叹一声, 连忙仔细地端详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似乎能从中看出当年一介凡人七日悟道的惊天过程。</p>

她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见，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才想起来问：“可荀师叔，这样传奇又这样厉害的大修士，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过呢？”</p>

荀自在说：“他在步入太虚境巅峰后，便身合天道，消亡在天地间。一身骨肉灵力，俱化春风细雨，滋润每一寸土地。在他之前，民生艰难、作物贫瘠；在他之后，粮畜丰裕，民众再无饥寒之忧。”</p>

他提起笔，在书册上写下一行字：朝闻道，夕死可矣。</p>

“这是那位能够七日得道的根源，也是他得道后便化身清风的缘由。为万民生，为万民死，以血肉之躯开万世太平，依我之见……这一位当得古往今来第一人。”</p>

“嗯……”</p>

佘小川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心中也觉敬佩。她望着青年平和懒怠的神情，心中一动，又抬头朝山上看去。高处楼阁上悬挂的牌匾，所提“立命堂”三字落在她眼中。</p>

她有了几丝明悟，兴奋地脱口道：“我懂了，这就是‘为生民立命’，是不是，荀师叔？”</p>

“……是。”</p>

青年好像从某种沉凝的思绪中被唤回。他仍握着狼毫笔，笔尖凝固的墨汁轻轻一颤，最后被搁置回浅浅的砚台前。</p>

“荀师叔原来是以那一位为榜样？真是了不起！”</p>

他看向她。小小的少女有稚嫩的脸，连眼中的敬佩和兴奋都同样稚嫩。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问：十几年的时间，究竟是长还是短？若说短，为何日日夜夜都难熬；若说长……眼前的这一幕，为何又能轻易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叠起来？</p>

荀自在轻轻吁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么？不曾有何了不起。我远没有资格去追随那一位的脚步。莫要辱没了圣贤声明。”纵然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p>

佘小川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她纠结了一会儿，决定放下这件事。人类实在太复杂了，一下子要搞懂真是不可能的任务，还是慢慢来吧。</p>

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坏，这不就行了？这是属于佘小川的小狡猾，也是她能自得其乐的诀窍。</p>

她拿着笔，又往书上添了几笔新批注，说：“我懂了，因为这一位孔子前辈十分了不起，所以我要好好学习他的言论思想，虽然我没有国也没有家……”</p>

“并非如此。”</p>

“唔？”</p>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小川，你要看见书本背后的信息。我问你，为何他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p>

“啊，这个……”小妖修觉得用自己的脑袋思考人类的复杂事务，这任务实在太困难，但她为了不辜负荀师叔悉心教导的美意，还是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脑筋。她苦思冥想，才回答：“因为……分配不均要比物资稀少更严重，大家不安分比贫穷更严重？”</p>

荀自在盯了她一会儿，把她盯得心虚。</p>

“我我，我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太对……”佘小川气弱。</p>

他却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甚至语气也不曾更重。他只是忽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曾对你说过，来跟我读书，你能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为何北斗仙宗身为名门大派，明明规定了要相互友爱，却还有欺凌弱小之事；为何口中说‘有道无类’，却还有人仅仅因为你的妖族出身就对你处处看不惯。”</p>

佘小川不觉听住了，跟着问：“是啊，为什么？”</p>

“因为天道不公。”</p>

“哦……啊？”</p>

“凡人生来有贫富贵贱，修士天生灵根注定。人人都想腰缠万贯，人人都想大道争先，但富贵就那么多，灵石、丹药、法器，还有师长的垂青也只有那么多……人人都想，却不是人人能得到。”荀自在淡淡反问，“不争，怎么办？”</p>

佘小川愣了一会儿，似懂非懂：“为什么要争……人人拿一点，平均分了不就好？”</p>

“那就不是人的本性了。比方说你，你现在可以随时去找你谢师叔请教，来我这里读书，每个月的灵石有一百枚。现在要你每月分五十灵石给别人，每个月只许去请教谢师叔一次，其余时间要让给其他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p>

“我……”她憋了半天，沮丧地垂下头，“我不愿意。”</p>

“有了一，就想要十；有了十，就想要百。那位当年深身化春风细雨，让人人得以饱腹，然而人心满足了否？也不曾满足。人心不足，便会生出欲望；看见他人比自己过得更好，便容易产生不满，最后引发争斗。这都是人之常情。”</p>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p>

“北斗仙宗也不能例外。甚至我们在助长这样的争斗……更加看重灵根好、心性好的弟子，将大量的资源和心血都花费在真传弟子身上，而放任外门、杂役弟子争夺有限的机会。”</p>

“为什么啊？北斗有好多厉害的修士，为什么不能更重视外门？”</p>

“因为宗门需要延续。如果我们要延续，就需要最优秀的人才，来作为宗门的新鲜血液。别人全力栽培顶尖的弟子，我们却不这样做，那怎么抢得赢别人？就是已经有的精英弟子，也会因为资源不足而渐渐落在别人身后。换了你，你愿意么？”</p>

“……不愿意。”她沮丧地发现，自己再次给出了和想象中不一样的回答，“所以，一切都只能这样？没有更好的方法？”</p>

“你只能选择让某个人更好，但也许恰恰会让另一个人过得更坏。”</p>

佘小川低着头，闷了半天。</p>

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荀师叔这样说，我好像都没办法再去生阿藤的气了，可是我明明发誓绝对不原谅她。你说争斗和欺压都是正常的……那我是天灵根，我与谢师叔、荀师叔交好，所以阿藤想让我去死、让我把位置挪出来给她，就也是很正常的……讨厌。我讨厌这么想。”</p>

“我不要，我就是讨厌阿藤陷害我，我不要原谅她，我不要因为我比她强所以就要原谅她的恶毒。我不要。”</p>

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被荀师叔训斥，因为她说出的话很自私，简直像在说“我好就行了，管别人干什么”——可她自己孤单无助时，不也有谢师叔他们来帮她？</p>

然而迎接她的只有沉默。当她等了又等，实在等不及了，稍稍抬起眼去偷看荀师叔的神情……</p>

清风吹动树影，在他的脸上摇曳。他的沉默是一种格外温柔的沉默，找不到任何失望、苛责——甚至连“期许”都没有，因为期许本身也是一种压力。</p>

他的沉默里没有任何额外的东西，就只是单纯的、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的沉默。</p>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界是这样一回事，你知道便好……你完全不必因此改变自己。不需要将他人的过错或不满当成你自己的过错，也不需要……不需要为了别人的心意而勉强自己。”</p>

佘小川觉得困惑。不知道怎么地，她觉得自己不该得到这一样一个……有些不负责的答案。没有任何来由，但她就是觉得会题写“立命堂”、会敬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荀师叔，应该更……</p>

更如何？更高大，更伟岸，更意气风发，更以天下之忧为己忧？</p>

但他只是坐在这院落里，坐在清风、阳光和树影里，连坐姿都不那么端正，反而懒懒散散的。</p>

他就以这样一个懒懒的姿态，伸了个懒腰，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其实啊，就算你不知道书上的道理也没什么。”</p>

“什么？荀师叔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p>

他笑了起来。不知道因何事而发笑。</p>

“大概……这只是我想亲口告诉你，是我想让你知道……”</p>

他的声音太低、太含混，从风里溜走，与阳光混合。佘小川竭力去听——她发誓自己努力去听了，却依旧没有听清他说的话。</p>

“荀师叔……”</p>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头。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但手掌却温暖有力。</p>

“对不起，说了很多没用的大道理。这兴许是书读得太多的另一个讨人厌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和人掉书袋。其实我自己又懂得多少？最初的时候，我看书，只是因为我喜欢看书，不是为了任何的道理。”</p>

他的声音靠近了一些。佘小川抬起眼睛，能看到他微微弯起的唇角。</p>

“同样地，我带你读书……没有任何的目的。只要你能找到自己最喜欢、最开心的一种生活……就足够了。”</p>

他最后的一句话再次低落下去。佘小川听不见，她甚至怀疑那几个含混的音节并不是一句话语，而只是什么没有成型的思绪，直接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只有天地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p>

她误会了。因为除了天地，还有一个人听见了</p>

谢蕴昭站在立命堂的第一重院落门口，倚在垣门下，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中。她看见荀自在抬起头，朝自己望过来一眼。刚才那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是：</p>

——于我而言，就足够了。</p>

如果这是一个自白……它可以是一句伪装得很好的谎言，但也可以是一句诚实又晦涩的自白。端看你愿意相信哪一种。</p>

她站直身体，收起了手中的太阿剑，还有能够联络戒律堂的红玉玉简。</p>

“小川，”她扬声说，“下课啦，和你荀师叔道别吧。”</p>

谢蕴昭愿意相信的……暂时是后一种。</p>

*</p>

三月堪堪来临时，梨花也正到了最盛的姿态，樱桃花已经凋谢了一半。漫山遍野中，如果是一树雍容华丽的柔白，便是梨树；若是有气无力的疏落粉白，就是樱桃树。</p>

但谢蕴昭总是更喜欢盯着凄凄惨惨的樱桃花看个不停，算着樱桃何时挂果、何时成熟，而她的樱桃酥酪到底又要到什么时候才吃得到？</p>

这一天春阳正当空，谢蕴昭交了师门任务、领了灵石在兜中，优哉游哉地返回洞府，顺路在后山看梨花和樱桃花。</p>

在某一棵梨树下，她被人叫住了。</p>

“石无患？”</p>

剑光落下，有些气喘吁吁的石无患出现在她面前。</p>

谢蕴昭问：“你从哪儿来？急急忙忙的，看着像被人追杀。”</p>

说着，她还真伸着脖子往他背后盯了去，搜寻是否有任何杀气腾腾的人影追随而来。</p>

很遗憾，没有。</p>

石无患喘了几口气，才说：“我才回岛上。之前我接了师门任务，在外面待了一个月，你居然没注意？”</p>

谢蕴昭一本正经回答：“贵人多忘事，忙人多不拘小节。我又贵又忙，你说呢？”</p>

石无患盯她一眼，笑起来。这是个有些过分灿烂的、跃跃欲试的笑容。</p>

“我听说你和卫师兄吵架了，如何，你们分手了没？”他语出惊人，“要不你和我在一起试试吧。”</p>

十九岁的少年已经张开，皮相是极具欺骗性的清冷端肃——只限不笑的时候。只要他笑起来，一双漆黑凤目荡开柔情波光，专注地看着某个人，就总是会让一众少女心中小鹿乱撞、生出“他只看着我、我是特别的”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错觉。</p>

大约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姑娘明知他风流花心，也还是前赴后继地扑上去的缘故。要不是因为修仙界情缘随便谈，无所谓名声、从一而终这样的糟粕，谢蕴昭大概真的会把他打入“淫贼”一类并忍不住给他一刀。</p>

也由此可知，谢蕴昭把“会喜欢石无患的别的姑娘”和她自己划分得清清楚楚。</p>

“你皮痒了，玩笑开到我头上了？”她完全没当真，神色半分不变，还懒洋洋地猜测背后缘由，“你现任叫什么……哦，嫣华和你吵架了，你要和她赌气？”</p>

“我已经和她分手了。”</p>

“又分手了？你们在一起有三个月么？”</p>

“前段时间她主动来信和我分的，是她看上了别人好不好。”石无患一撇嘴，眼睛里那捧跃跃欲试的光却燃烧得更加旺盛，“喂，你对着一个人这么久，也不腻？我们也挺熟的，你跟我试试吧。”</p>

谢蕴昭怔了怔，才意识到他居然是认真的。她古怪地瞧着石无患，缓缓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尖：“石无患，原来是猎艳猎到我头上了？看来不是皮痒，是白日做梦了。走，斗法台上我光明正大地揍你一顿，保准把你揍醒。”</p>

“什么猎艳？我每一次情缘都是认真的，哪一次我出轨过？”石无患有点急了。</p>

“你是没出轨，只是不拒绝情缘以外的人的示好而已。”谢蕴昭鄙夷道。</p>

“好，我保证，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绝不会多看别人一眼。”他神色变得严肃，乃至伸出一只手指着天上，“要是你不信，我以道心起誓，三清在上、道君为证，若……”</p>

“停停停！”</p>

谢蕴昭终于意识到他真的是认真的——比单纯的猎艳、换个情缘更认真。修士不能随便发誓，尤其是道心誓。若是违反道心誓，未来必然会有灭顶之灾。</p>

石无患锲而不舍：“那你答应了？”</p>

“我答应个鬼。”谢蕴昭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好吧，算我错，对不起我应该刚才就说清楚。我和师兄非常好，我一点不想换个情缘。换句话说，我只喜欢师兄，不喜欢你。”</p>

他怔了怔，缓缓问：“所以……你们和好了？”</p>

她还没说话，就见他急急扭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p>

掩饰不住神情中的狼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