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水月秘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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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蕴昭不再管无言落泪的施素滢, 转去踢了两脚宋牧非。</p>

“少装死, 眼睛睁开。”</p>

被银丝网困住的人起先还撑着，却被巧劲踢得咳了好几声后，无法, 只得睁开眼。还没将人看清, 就叫：“多谢前辈救命之恩！”</p>

宋牧非来自百音门，一个乐修聚集之地，装束也颇为风雅，湖蓝衣袍、飘逸袖带, 再加上他眼角钝圆、模样柔和, 看着很是无害。</p>

谢蕴昭说：“拿来。”</p>

“您要什么？”宋牧非睁着无辜的圆眼，心思嘀哩咕噜转个不停, 表情却显出一种老实的感激之情, “您是北斗的谢师姐吧？谢师姐救了我，那枯荣果全给谢师姐也是应有之义, 此外我必当奉上丰厚灵石……”</p>

谢蕴昭笑眯眯：“你再多废话一句, 我就杀了你。”</p>

宋牧非一噎，知道对方不是他期待的那种毫无经验的天真修士，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装糊涂：“您到底要什么？”</p>

谢蕴昭拎着太阿, 将剑尖对准他眉心要害，依旧笑眯眯：“你那记载了水月秘境宝物信息的玉简，交出来。”</p>

宋牧非心中微震，心思又嘀哩咕噜转了起来。他一方面拼命思考脱身之策, 一方面假作镇定，笑道：“谢师姐有命，自然不得不从。但我现在被困，一时打不开乾坤袋……”</p>

谢蕴昭瞧了他几眼，从他手上扯下一个玉扳指，问：“哪一个？再废话一个字，我废了你丹田，再多废话几句，我就破你神识。实在要耍滑头，我就搜魂自己找，效果也是一样的。”</p>

宋牧非笑容一滞，显出几分不可置信来。在他心里，北斗、剑宗这样的正道大派，教出来的真传也大多迂腐守规矩，威胁杀人也就罢了，怎么会笑着说出“搜魂”这种邪术来？除了白莲会那些邪魔外道，谁敢把“搜魂”挂在嘴边？</p>

无奈，他只得老实道：“芙蓉纹的黄玉玉简就是。”</p>

又说：“谢师姐还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就是，只望莫要插手我同梁、施二人的恩怨……”</p>

他这么一说，边上的道侣二人才醒悟过来，急道：“原来是北斗的谢师姐！谢师姐，这宋牧非阴险歹毒，谢师姐莫要听他胡扯！”</p>

宋牧非冷笑一声，立即反唇相讥：“修仙一途本就尔虞我诈，你们中计也是因为自己贪婪，难道施道友的灵兽是我哄了你扔的？”</p>

说得施素滢语塞，回想起陪伴多年的灵兽，一时只能哽咽。梁乘桴怒目而视，但他生性嘴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语，只能道：“小人！若不是你骗人，我们怎会……”</p>

宋牧非不理他们，只扭头对谢蕴昭笑笑，一副无愧于心的样子：“谢师姐，您是大派弟子，想必不缺功法、灵石、宝物，也不知道我等小门小户的艰难。所谓‘不争不抢、不成大道’，今日是我欺骗他二人，但改日说不定便是他们欺骗别人，看施素滢为了几颗枯荣果就能牺牲灵兽，下回为了更珍贵的事物，难道不能牺牲人命？我等修道根基便立足于‘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还望谢师姐体谅。”</p>

谢蕴昭察看了芙蓉纹黄玉简，根据枯荣果、彩磬蜈蚣等信息确定了玉简不假。</p>

她瞄了一眼宋牧非，又淡淡看一眼失神愣怔的施、粱二人，不置可否，只问：“还有呢？”</p>

宋牧非一愣，手心冒一点汗，镇定道：“什么？”</p>

“这次试炼明文规定，不能故意谋害他人性命。秘境中遍布100个视线点，你为何还敢当着众人的面谋害别人？想必是知道视线点的具体分布了。”</p>

太阿剑尖绕着宋牧非的额心转悠，转得他一身冷汗。他只觉幽暗天光里，这位谢师姐的模样幻化成了什么可怖的妖魔，美则美矣，却全是毒汁。</p>

“谢师姐……”</p>

“搜魂。”</p>

宋牧非不敢花言巧语，只得道：“那芙蓉纹玉简是双层设定。输入单一木属性灵力，配合口诀‘利见大人’可以开启第二层，里面记载了视线点的分布和视野范围。”</p>

谢蕴昭依言尝试。</p>

一旁二人惊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隐秘信息？”</p>

宋牧非失了两样最大倚仗，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沮丧和怨恨，他冷笑一声，刻薄道：“水月秘境是一千年前开放的，期间进去了多少人！连这点基本信息都收集不到，难怪你们妙玄观和万兽门没落！哦抱歉，我忘了，你们只是百年出头的小门小户，自然没什么底蕴。一个万兽门的，叫人哄几句就能扔出灵兽……呵！”</p>

两人脸色涨红：“你颠倒黑白……”</p>

三人一时吵了起来。</p>

这并非他们不识时务、辨不清局势，而是现在身家性命都捏在他人手里，无可奈何，只能相互打嘴仗，想把责任都推给对方，叫自己显得清白无辜，引谢蕴昭心软。</p>

她刚才说“搜魂”，实在是把三个人都吓着了。</p>

没见过哪个名门子弟敢随口说出这个词的。</p>

搜魂术极其残酷，在正道是绝对的禁忌——只有白莲妖修才敢肆意使用。</p>

三人都怕谢蕴昭一时看他们不顺眼，就拎着剑把他们全杀了。</p>

所以要竭力辩驳自己的行为合情合理、无可指摘。</p>

“好啦，别吵了。”谢蕴昭收好玉简，又从中拿了一千灵石。</p>

她懒得再翻，将扳指丢回宋牧非面前，后者赶紧捡起来戴上。</p>

虽然被顺了一千灵石很是心痛，但他的法器、丹药全在乾坤袋中，若是丢了，即便谢蕴昭不杀他，他在这秘境里也活不下去。</p>

施、粱二人则有些失望。他们心中未尝没有希望谢蕴昭一剑杀了宋牧非、替他们主持公道的心思。</p>

仙道盟的领袖不就该惩恶扬善么？</p>

施素滢开口道：“谢师姐，还望您替天行道……”杀了宋牧非。</p>

梁乘桴拉了她一把，默默摇头。</p>

没想到，这位北斗的真传弟子却像是能够一眼看穿他们的想法。</p>

她站起身，懒懒道：“替天行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作为北斗的弟子，很该维系一下正道领袖的风范，眼瞧这宋牧非害得你们差点命丧当场，我就该杀了他？”</p>

两人被她说中心思，不免脸上一热，口是心非地低声道：“不敢……”</p>

谢蕴昭却又去看宋牧非，对上他眼里闪烁不停的精光，道：“你废了这么多话，是不是琢磨着我出身名门，自然爱惜羽毛、顾及颜面。刚才说‘搜魂’只是狂妄之语，现在知道了此处正好在视线点笼罩范围内，我必然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杀人，因此你很大可能逃出生天？”</p>

说得宋牧非也神情不自然起来。他的确是这么想的。</p>

谢蕴昭笑了笑。</p>

“说到底……你们凭什么觉得我是个好人呢？”</p>

“又凭什么觉得，我是个爱惜羽毛的人？”</p>

说着，她倒提太阿剑，漫不经心地往宋牧非右手关键处狠狠一刺！</p>

“——啊啊……”</p>

手筋被断，宋牧非痛叫出声。</p>

另两人呆在原地，不明所以。</p>

“我瞧不惯你。不至于要你性命，但暂时废你半个作案工具。否则的话，我不就太不爽了？”她对宋牧非说，面上依旧噙一点微笑。</p>

“至于你们……”</p>

谢蕴昭丢去两粒丹药。</p>

“百毒不扰丹。宋牧非不过是利用飞行器下了药，又和枯荣果藤蔓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才禁锢了你们的灵力。”她伸手勾了勾，“盛惠一千灵石，宋牧非替你们给过了，我就不再找你们要。”</p>

两人对视一眼，果断抓起丹药塞入口中，道：“多谢谢师姐！谢师姐真是侠肝义胆……”</p>

“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以‘好人’自居是很麻烦的。坏人做一百件恶事，偶尔行善便能为人称赞。好人做一百件好事，偶尔自私一回就会被指称道德崩坏。”</p>

谢蕴昭收了网。</p>

“恩恩怨怨你们自己管去，别扯到我头上就行。”她重又一笑，仍是懒懒的，“只有好人才会主持正义……像我，只会拿了东西就走。”</p>

她御剑离去的刹那，宋牧非也忍着痛、趁机夺路而逃。</p>

剑光分于两边，转瞬化为空中一道遥遥之影。</p>

道侣二人默不作声，只默默调息、恢复灵力。</p>

片刻后，他们也架起法器，朝宋牧非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p>

……</p>

逢月海湾。</p>

山崖之上，众多神游境修士汇聚一堂。</p>

其中两名湖蓝长袍、装扮风雅的男女面色不佳，只能假装没看到周围同道的怀疑眼神。</p>

他们便是百音门的长老，也就是宋牧非的长辈。</p>

“郑道友，那宋牧非是怎么一回事？”一名女修率先质问，“听上去，原来他刻意设计，想夺了我那徒儿和她道侣的性命？”</p>

这是万兽门的长老，施素滢的师父。</p>

另一名手执拂尘的中年道人也严肃地看着百音门二人。这是妙玄观梁乘桴的师父。</p>

百音门长老不得不解释：“牧非常年在外行走，心思一时歪了，回去后我等必会严加管教。”</p>

女修冷笑：“一时歪了？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嘲笑我们百年小派底子浅？在人家北斗和剑宗面前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p>

中年道人则看向剑宗萧如镜：“萧道友，此番盛会是剑宗主持，你说该怎么办？”</p>

萧如镜盘腿坐在悬崖边，一手拄着剑，头上布巾飘动不止。</p>

他头也不回：“宋牧非设计在先，梁乘桴与施素滢二人可自行处置。若他侥幸不死，出来后当废去一个大境界修为，回百音门禁闭十年，以儆效尤。”</p>

崖上一时默然。那宋牧非不过和光境中阶，废去一个大境界修为，便只剩不动境修为。不动境寿数只百载出头，而他今年已四十有余。禁闭十年，不光浪费寿元，更是磨灭心志。</p>

也就是说……宋牧非便是不死，当萧如镜说出这话时，也就废了。</p>

百音门二位长老都露出心痛之色，却只得应下。而另两派的长老虽仍遗憾不能直接处死宋牧非，但对这处置也还算满意。</p>

得了应允，两派长老便开启通讯，将“可自行处置宋牧非”的消息传递给梁乘桴、施素滢。</p>

秘境试炼期间，禁止与外界通讯。但若得到允许，外界可单方向里传递消息。</p>

法阵关键掌握在剑宗、北斗手里，也不怕有人作弊。</p>

传讯完毕，妙玄观、万兽门的长老又露出外交必备的客套笑容，去跟北斗那几位称赞：“谢道友不愧是北斗真传，行事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p>

刚才水月秘境中，梁、施二人认为谢蕴昭应该“替天行道”杀了宋牧非。但在外面这群修士眼中，若谢蕴昭真出手杀了宋牧非，他们才会感到不满。</p>

哪怕是宋牧非害人在先。</p>

原因很简单：修仙界中，为了争抢资源而大打出手是常事。即便有仙道盟约束，但个中规矩也只限于“不得和邪魔外道勾结、不得伤害无辜凡人”等。</p>

除了争抢资源，寻仇私斗也是常事。</p>

除了当事人，谁清楚其中恩恩怨怨？谁分得清责任在谁、谁该死谁不该死？</p>

你瞧他是为了抢东西而杀人，但说不定上一回他被对方抢了还险些死无葬生之地，今次是来复仇的。谁又比谁更高洁？</p>

还有人因同伴死于敌人之手，就去寻仇，后面再被仇人的亲友寻仇……一环套一环，最后成了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清。</p>

曾经有修士遇见他人残杀旁人，含怒出手杀人，事后才知道杀人者的女儿被那一伙人奸/杀，才发誓要百倍偿还于凶手。</p>

说是“替天行道”，但谁都不是真正的“天”；没有天眼，不知道究竟谁是谁非。</p>

故而，慢慢地，修仙界便形成默认：不轻易出手干涉他人恩怨，尤其不能轻易为义愤而杀人。</p>

这便是所谓“修仙者不轻易沾染因果”的来历。</p>

这次宋牧非犯事，前提也是因为水月秘境试炼事先就声明，不可以恶意陷害他人。</p>

他并非因为不择手段而被处罚，而是因为挑战了仙道盟的权威，才被重惩。</p>

妙玄观等几位修士将谢蕴昭夸赞一通。</p>

“谢道友真是深得‘不沾因果’其中三味……”</p>

卫枕流坐在藤椅上，一一听了</p>

他手里还有一盏茶，不时便悠悠地推着茶叶。</p>

等众人夸赞完了，他才啜一口清茶，含笑说道：“你们想太多了。”</p>

一句下去，山顶又是一片哑然。</p>

卫枕流很和气地说：“我师妹废宋牧非一只手，是因为她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她不杀宋牧非，是因为她也不大看得惯贵派弟子。若是她看那两人很顺眼，想必顺手也就杀了宋牧非，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p>

气氛还是沉默。</p>

甚至有一丝丝尴尬。</p>

有人勉强笑道：“卫道友说笑。”</p>

心里想：这卫枕流怎么透着股邪气。</p>

此时又听那右眼古怪的执雨开口：“原来如此。我还道是谢师妹心慈手软，好叫我感叹了一番她性子好欺。原来是随心所欲，这便很好。”</p>

赞许之意十足十。</p>

其他人：……</p>

这执雨怎么听着更邪气？！</p>

又看那位一直埋头看书的荀自在换了本书，趁机仰了仰脖子，用飘忽的声音说：“好烦啊，一剑杀了不就好，那么多说话的时间，都可以多看几页书了。唉，你们这么不珍惜看书的时间，为何不借来给我？”</p>

其他人：……</p>

破案了。</p>

北斗仙宗的人都是一群神经病。</p>

个鬼的仙道领袖！</p>

还是剑宗靠谱……</p>

“哈哈哈哈哈——！”</p>

悬崖边，剑宗大师兄爆发出一阵狂笑。</p>

吓了其他人一跳。</p>

“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岂止是为人之道？更是剑修之道！”他站起身，劈剑指向不远处的卫枕流，“卫枕流，且与我一战！”</p>

卫枕流眼睛一眯，眸中冷色一闪。</p>

他还记恨萧如镜抢师妹呢。</p>

他盖上茶碗盖，磕出一声脆响。</p>

“我不和蠢货斗法。”</p>

片刻后。</p>

山崖上爆发出冲天剑气，白日里也熠熠耀目。</p>

……</p>

水月秘境中，忽地下起了雨。</p>

旧籍记载，水月秘境天气多变，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可能电闪雷鸣。</p>

此言不假。</p>

谢蕴昭落在一处石窟中。</p>

此处是荒漠，石窟由巨石风化形成，四处可见孔洞。她站在石柱边，望见天地被雨丝相连，浓云翻涌着墨黑；层层阴云里，似有什么动物的身形若隐若现。</p>

水月秘境传自上古，虽然被开发千年，但其中仍有神秘之处。</p>

尤其在夜晚。</p>

谢蕴昭决定今夜暂且在此处休息，打坐调息。</p>

这是第一天，后面还有六天，需要分配好精力。</p>

从距离来看，这座石窟距离她出发的河谷大约有五百里，占全程约四分之一。远处的擎天山被雾和夜色遮蔽，影影绰绰如一面不可翻越的屏障，又像沉默万年的巨兽缓缓吐息。</p>

她找了个隐蔽处，布置好阵法。</p>

尚未布置完成时，松软的沙地里钻出一条蜈蚣。</p>

这只是普通的蜈蚣，略有毒性。</p>

随处可见，不需在意。</p>

谢蕴昭却盯了一眼那小小的毒虫。</p>

她的灵兽袋中，也有一双眼睛悄悄出现，盯着蜈蚣。</p>

谢蕴昭忽然蹲下来，并掏出了灵兽蛋。</p>

硕大的、完满的、灰白色的蛋，被她双手捧着，凑近了那小蜈蚣。</p>

蛋壳紧闭，一动不动。</p>

谢蕴昭等了一会儿，动手将还贴在蛋壳上的孵化符撕了，随手烧掉。</p>

“好饿啊，想吃东西。”她唉声叹气，“既然孵不出来，不如煮来吃了。这么大一个蛋，应该味道不错吧？说不定还是双黄蛋。”</p>

——蛋的大小和味道有必然联系吗？！</p>

假如灵兽蛋也能说话，它也许会发出这样一句振聋发聩的呐喊。</p>

但它不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