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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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峰在辰极岛正西方, 恰巧与摇光相对。</p>

如果在辰极岛评选一座“最不受欢迎峰属”, 那么第一名非天玑峰莫属。</p>

这不是因为他们太霸道，或者有别的什么卑劣品质，而单纯是因为……</p>

铮铮铮——</p>

铛铛铛——</p>

咚咚咚——</p>

琮琮琮——</p>

……因为, 他们实在太吵了。</p>

谢蕴昭坐在她的雪橇形飞行器上, 和阿拉斯减抱成一团，互相给对方捂耳朵。</p>

一人一狗，表情都皱成一团。</p>

四面八方都是乐器之声，每一种单独听来都十分美妙, 然而若混杂在一处……</p>

那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妙”了。</p>

天玑峰是一座以玄修为主的峰属, 修士们大多将道基寄托于一门技法。近五百年来，由于峰主是乐修, 天玑峰上的乐修也就越来越多。</p>

乐修多了, 乐器也就多了。而乐修既然以音乐为道基，平时修炼当然就要多抚抚琴、弹弹琵琶、敲敲锣、吹吹唢呐。</p>

曾经有人抗议, 说你们天玑峰的各自关在洞府里“哐啷哐啷”不就好了, 为什么一定要在外面演奏？</p>

天玑峰的修士纷纷表示：修道追求天人合一，当然要让天地都听见我的声音！</p>

人家就问：那你们自己不会被其他人干扰吗？</p>

天玑峰的修士们便矜持而暗藏得意地一笑，优雅地指了指玉衡峰的修士，表示：我们专门请玉衡峰炼器师开发了一款耳塞, 带上之后只听得见自己乐器的声音，听不见别人的吵闹。</p>

完美。</p>

天才。</p>

恰到好处。</p>

其他峰属的修士无可奈何，暗中抱怨玉衡峰的修士，说他们多管闲事, 这下没有借口让天玑峰的关洞府里折腾了。</p>

玉衡峰的炼器师们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们也不想的，可是谁让他们给的钱太多了？天晓得那群乐修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有钱。</p>

后来，与天玑峰相邻的天璇、天权二峰，实在受不了魔音穿耳的折磨，又去找玉衡峰的定制了一座“不言屏障”，专门把天玑峰围了个严严实实。</p>

“不言屏障”没有别的作用，就一个：能防止天玑峰的音乐声泄露出来。</p>

天玑峰的修士其实还挺委屈：你们搞什么屏障，不就让天地也听不见我们的音乐声了吗？</p>

其他两峰呵呵一笑：音乐穿堂过，天地心中坐。这是最高境界，你们好好努力哦。</p>

天玑峰的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总算安分了。</p>

从此，辰极岛才又得回了安宁。而其他峰属的修士，轻易也不愿踏入天玑峰；实在要去，也会先去玉衡买好耳塞。</p>

但谢蕴昭事先没打听清楚情况。</p>

所以她现在和阿拉斯减坐在飞行器上，一人一狗面目狰狞。</p>

最后她忍不可忍，直接拆了一件很久不用的下品灵器，撕下上面防水用的九色缎，给自己和阿拉斯减一人做了副耳塞，才勉强让世界安静一些。</p>

“丹霞府的鹤小郎，丹霞府的鹤小郎……这匿名还挺可爱的。”</p>

谢蕴昭操纵着飞行器，按照玉简中给出的地图，飞向天玑峰的山腰。</p>

天玑峰景色秀丽，虽然多有瀑布垂落，但每一条都十足细巧，在翠色中温柔地蜿蜒出一道银练，静静地妆点绵延花木、亭台楼阁。</p>

山腰横伸出一道平台，恰好承接住这样一道瀑布；上午的阳光洒在娟秀的水流上，化为浅浅的彩虹。</p>

悬崖边，有人抚琴。</p>

铮——</p>

白衣出尘、冠带当风；云气淡淡，有白鹤舞动……</p>

并一翅膀扇在了抚琴人的后脑勺上。</p>

抚琴人的脸当即砸在古琴面上，砸出沉闷的声响。</p>

白鹤收回翅膀，威风凛凛立于一侧，不屑地“叽”了一声。</p>

“……老爹你打得也太狠了，我是在讨你欢心哎……”</p>

“叽叽叽叽！”</p>

“什么？我弹得太烂？那不废话，我也是第一天弹，随便装个样子……唔呃！”</p>

白衣人的脸再度砸在了琴面上。</p>

谢蕴昭：……</p>

阿拉斯减：……欧呜。</p>

白鹤淡然收翅，眼神瞥向天空。它动作顿了顿，伸出翅尖指了指谢蕴昭：“叽。”</p>

“啊？有客人？一定是我的受托人来救我于水火之中……”白衣人捂着脸坐直了身体，脸上明明白白七根红印。</p>

眼神对上的一刻，他愣了愣，挠头：“咦，怎么是阿昭？”</p>

“颜师兄，多日不见。‘鹤小郎’原来就是你啊。”</p>

悬崖上的抚琴人和白鹤，就是负责主持金玉会的颜崇正和他的白鹤老爹。他今天没披那件淡黄披风，抹额仍勒在额头上，衬得他眼眸如山泉清澈。</p>

谢蕴昭落在悬崖平台上，手中抱着阿拉斯减这只小肥狗。她郑重地看向那一人多高的巨大白鹤，恭恭敬敬说：“鹤前辈好。”</p>

白鹤动了动细长的脖颈，挺满意：“叽。”</p>

谢蕴昭又握着阿拉斯减的爪子，给白鹤做了个招手的动作，说：“阿拉斯减，跟鹤前辈问好。”</p>

阿拉斯减傻乎乎的，也不害怕，响亮地“欧呜”一声。</p>

白鹤用探究的目光瞅了一会儿阿拉斯减，才淡定地点点头，并伸出羽翅尖尖，轻轻碰了碰阿拉斯减的小肉爪子。</p>

很有一种纡尊降贵的感觉。</p>

颜崇正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老爹你很喜欢阿昭的灵兽嘛！我就知道，这几天老爹你一定是倍感寂寞缺少灵兽陪伴才拿我撒气……”</p>

白鹤拿羽翅尖尖怼了一下他的头，将他戳得晃了晃，但是并不用力，只透露出满满的嫌弃气息。</p>

谢蕴昭放下阿拉斯减，掏出玉简，公事公办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都是我接下的。颜师兄具体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详细说说吧。”</p>

颜崇正连连点头，笑眯眯道：“那就请阿昭先去府中坐坐吧。”</p>

丹霞府实则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以鹅黄、柔白二色为主，依偎在瀑布旁，整体风格简单却秀美。三楼上垂下茂盛的藤蔓，小小的红色叶片挤在一起，开着星星点点的淡黄花朵。</p>

白鹤不想进屋，就在外面散步；阿拉斯减在空地上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一不小心就趴在了地上。白鹤用翅膀轻轻戳一下这团黑白毛球，把它扶起来。</p>

过一会儿，阿拉斯减又跑去扑蝴蝶，白鹤就亦步亦趋地跟着。</p>

谢蕴昭坐在一楼大厅中，看着那阳光下的一幕，说：“鹤前辈很会带孩子。”</p>

颜崇正往茶杯中注入热水，闻言笑道：“是啊，我就是老爹带大的。”</p>

茶壶搁在木桌中，模糊地折射出他衣袖上的鹤纹。</p>

“带大？”谢蕴昭不禁问。</p>

“嗯，我出生后被遗弃在江边，是老爹叼着我的襁褓布，把我带回了北斗仙宗。”颜崇正笑眯眯的，眼神依旧清澈，没有丝毫阴影，“据说最开始，老爹不肯让其他同门碰我，非要自己照顾一个婴儿。它会用喙叼着瓶子给我喂羊奶，睡觉的时候会把羽翅盖在我身上给我取暖……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跟着老爹一起生活的。”</p>

谢蕴昭有些意外，问：“难道……鹤前辈是天枢的修士？”</p>

颜崇正摇头：“老爹以前是师父的坐骑，后来受了伤，就在门内清修。”</p>

“颜师兄的师父是……”</p>

“你不知道？我和你那亲亲师兄是同一个师父。只不过我是记名弟子，他是亲传——可了不得。不过我比他早那么几十年入门，他还是得乖乖叫我师兄。”颜崇正说得促狭，轻快的语调像阳光般开朗。</p>

“后山那位？”</p>

“对，后山那位。”</p>

谢蕴昭若有所思：“难怪是颜师兄主持金玉会，而其他师兄师姐也十分信服的模样。”</p>

“别，”他连连摆手，额头中心的白玉也跟着他脑袋一起来回晃，“我就是凑个热闹。一次还行，多了可麻烦。”他才不说，他是故意想招惹一下卫师弟，才赶着和阿昭搭档呢。</p>

“况且他们哪儿是信服我，是害怕我捉弄他们才对。”颜崇正很痛快地说，还很得意洋洋，“我入门百年，没被我捉弄过的真传屈指可数。”</p>

他还很引以为豪的样子。</p>

谢蕴昭不禁问：“既然颜师兄是天枢真传，为什么洞府却在天玑峰？”</p>

“这个啊，”颜崇正眨眨眼，有些神秘地一笑，“因为老爹喜欢。反正我师父是个大人物，还是全岛最大的大人物，我要来天玑峰开府，谁也不敢说什么不是？”</p>

谢蕴昭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是，完全正确。”</p>

门外，阿拉斯减不小心在灌木丛里招惹了一只刺猬，被扎了鼻子，“欧呜”不停；白鹤用翅膀给它扇风，“叽叽”的像是在无奈叹气。</p>

“颜师兄，”谢蕴昭看着白鹤，心思换到了她的任务上，“鹤前辈神完气足、身体安康，似乎并非是任务所描述的……身体有恙。”</p>

“老爹是没病。”颜崇正干脆地回答，“但他最近心情不好……老揍我。你也看见了，我好心好意给他弹琴，他还是揍我。”</p>

他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p>

谢蕴昭抽抽嘴角：“颜师兄……你那不是弹琴。”</p>

“啊？”</p>

“是拆房子。”</p>

刚才“铮铮铮”地差点把她听得一头栽下飞行器。</p>

颜崇正讪讪地摸摸鼻子：“哈哈，是吗……”</p>

他轻咳一声，说：“总之，多谢阿昭，看起来老爹很喜欢你的灵兽……它叫什么？”</p>

“阿拉斯减，就是鼓励它多多运动、减去赘肉的意思。”</p>

“好名字。”颜崇正肃然起敬，又说，“不过阿昭你接这任务做什么？你不是法修？三年期限已满，你完全可以接一些师门外的任务，一来可以增广见闻，二来也能多见识些修仙界其他同道的风采。”</p>

“是有这个打算。但我得先把师长布置的抄写任务做完。”谢蕴昭指的是那一千卷《丹药基础》，真是想想都头皮发麻。她叹了口气，又笑道：“而且我还得再多攒攒灵石。”</p>

颜崇正瞪大眼，很惊奇：“你会缺灵石？卫师弟那么小气么？他身家可丰厚了，比我都厚。你要是说一句缺灵石，他肯定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予你。”</p>

谢蕴昭郑重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还是要想办法多多挣灵石才行。”</p>

“好吧，反正你们开心就行。”颜崇正笑笑，目光转向门外的两只兽，“阿昭，今后如果你方便，能不能多带阿拉斯减过来坐坐？每次我都还按五百灵石给你。这些日子第一次见老爹这么开心。”</p>

“轻轻松松赚灵石，我当然没意见。”谢蕴昭说，“不过，鹤前辈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而心情不畅？”</p>

颜崇正皱着眉头，努力想了想，最后无奈摇头：“我真不知道。问老爹，老爹也不肯说。不信你问问他，老爹……老爹？！”</p>

他豁然站了起来。</p>

因为门外的白鹤忽然振翅飞起，而且背上还载着一团黑白毛球。</p>

“阿拉斯减？！”</p>

谢蕴昭也惊了。</p>

两人匆匆跑出去，却见白鹤头也不回地往山上飞去，而它背上的毛团也被山风吹得皮毛飒飒抖动。</p>

“老爹！老爹！”</p>

“阿拉斯减！”</p>

两个被甩下的人类面面相觑，而后齐齐拍出剑光，冲天而去。</p>

但他们快，白鹤的速度竟然更快。</p>

谢蕴昭被山风吹得微微眯眼；气流在她眼中化为无数可以预见的轨迹。</p>

她看见白鹤每一次看似缓慢的振翅，都会掀起庞大的气流；那些气流让他飞快上升，也为追在他身后的两人平添了不少阻力。</p>

……颜师兄说鹤前辈曾经是后山那位的坐骑，真是此言不虚。</p>

而她家的傻狗用四只爪子紧紧扒住白鹤，竟然也稳稳当当，一点没有掉下来的迹象。谢蕴昭盯着他俩，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阿拉斯减并不是一般的凡犬？</p>

真正的凡犬不可能这么稳稳当当啊？</p>

不是多想的时候。</p>

颜崇正一直在“老爹老爹”地叫，但白鹤不知道想去做什么，真是一点不理他。</p>

很快，他们就接近了天玑峰山顶。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交响在风声中远去，由寒冷和流云带来的清幽意蕴铺陈开来。</p>

白鹤再一次振翅，竟然又加速几分。只见他冲上云端后，倏然调换方向、往山顶某处飞去，隐没在了崖壁投下的影子背后。</p>

两人紧追不舍，跟着越过山崖。</p>

天玑峰的山顶展现在他们面前。</p>

如同被削掉了山尖部分一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近处有一座玲珑的亭子，不远处散布着精巧的楼阁和小院；大片的野花沿着地面铺开，如同一匹层层叠叠、精细复杂的地毯。</p>

白鹤的身影掠过其中一座楼阁，往更里边飞去了。</p>

两人自然要紧追其上。</p>

然而，当他们堪堪来到楼阁边时，一道剑光阻拦了他们的去路。</p>

“二位留步。”</p>

一抹浅蓝色的剑光落下。</p>

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名外表约有二十七八的青年。他面容硬朗，神情中有一股严肃板正之气；白衣上的淡紫色镶边说明了他是天玑峰的弟子。</p>

“前方是师父清修之所，二位还请回避。”</p>

“阮师弟，”颜崇正似乎和他相识，一见他的脸，就露出头痛之色，“我老爹才冲了进去，你刚才不拦他，拦我们做什么？”</p>

阮师弟一板一眼地回答：“鹤前辈是真君坐骑，辰极岛上哪里都去得。颜师兄和这位师妹还请遵守我天玑峰的规矩。”</p>

谢蕴昭立即说：“阮师兄，我家灵兽也和鹤前辈在一起。它误入尊师清修之所，实在抱歉，还请阮师兄通报尊师，允许我进去找回灵兽。”</p>

对方看了她一眼：“你是？”</p>

“天枢真传谢蕴昭，家师冯延康。”</p>

“你就是谢蕴昭谢师妹？我是天玑真传阮其朗。”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跃跃欲试之色，“这样吧，你若是能打败我，自可前行。如何，你可要一试？”</p>

颜崇正不满道：“什么，你看不起我？来，我来打败你。”</p>

“你让开。”阮其朗毫不客气，执著地盯着谢蕴昭，“我想领教领教谢师妹的日月剑法。”</p>

颜崇正更不满，气势汹汹道：“你这个战斗狂合该去摇光！我警告你啊，要是你再不让开，我就……我就告诉卫枕流，说你欺负他师妹，让他来揍扁你！”</p>

阮其朗眼神更亮：“能再见卫师弟的七星龙渊剑？求之不得！”</p>

“你你你……”</p>

颜崇正还试图阻挠，谢蕴昭却已经拔剑欺身而上。</p>

“来！”</p>

“哎——你们这算是私斗！我要去告戒律堂了啊我跟你们说！不对，阮其朗你神游境欺负阿昭和光境，我一定要跟卫师弟告状！！”</p>

在颜崇正色厉内荏的声音中，淡蓝剑光与金红长剑碰撞在一起。</p>

白昼中，光芒大亮。</p>

这光落在阮其朗眼中，刺得他眯起眼，却也流露出快意而兴奋的笑容：“来得好！剑意光明刚猛，是堂堂正正的正道之剑！”</p>

谢蕴昭反手下压，刺眼的光辉猛地散开，融入四周，化为丝丝灼热之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