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昭昭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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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峰在辰极岛正南, 往东边的第二座山峰, 就是摇光峰。</p>

摇光峰山脚，一直到碧波海水面，都是一片阔朗的沙滩。这是整座辰极岛最为宽阔的沙滩, 也不种灵植, 只一片听之任之的荒凉景象。</p>

日出前最是寒冷。北斗仙宗位于洞天福地中，便连寒意都带了灵气，能让寒暑不侵的修仙者打个寒颤。</p>

谢蕴昭就打了个寒颤。</p>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冬季的海风凛冽刺骨, 即便她已经到了和光境, 也能察觉一丝凉意。</p>

她抬头看了看漫天星斗，估计日出的时间——大概在两个时辰之后。</p>

“师父, 为什么我们要从天枢跑到摇光峰下来？”她抓着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梳好的头发, “还是练剑……我又不是剑修。”</p>

“法修佩剑，不学剑, 道法何在？”</p>

“但也不用这么早吧……”</p>

老头子瞪她一眼：“是你平时起太晚了！”</p>

“我起太早会死掉的！”</p>

“去去, 瞎说什么！”老头子一巴掌拍徒弟脑袋上。</p>

“呜呜呜师父你变了，当年收徒的时候叫人家乖徒弟，现在却随便打随便骂……”</p>

老头子熟练地假装听不到。</p>

谢蕴昭嘟嘟囔囔的，却还是利索地抽出了长剑。是北斗仙宗弟子的统一佩剑, 用了两年，仍然寒光湛湛、剑光如水。</p>

冯延康略弯着腰，背手走在前面。他回头扫了一眼徒弟的佩剑，很嫌弃地“啧”了一声：“不用这个。”</p>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剑匣。红木的质地在夜色里仿若墨染。</p>

“用它。”</p>

星光垂落, 剑匣开启。</p>

刹那间，像有一团星光猛地爆发开来，刺得谢蕴昭猛一眯眼；隐约地，她看见匣中有光升起，同垂落星光交缠不已。</p>

但下一刻，一切重归平静，仿佛之前的光芒都是她的错觉。</p>

她下意识看向师父。</p>

他探手入匣，拽出一柄长剑。谢蕴昭本以为会看见一柄华丽如星光的长剑，定睛看去，却发现那长剑乌漆嘛黑，好似锈铁铸成。</p>

一点都不好看。</p>

冯延康握着剑柄。那都不大能说是剑柄，而更像一个烧火棍的把手。</p>

烧火棍……？</p>

谢蕴昭神色一凛：“师父，您实话告诉我，当年您是不是姓张名小凡，有一个爱慕的师姐，又有一个红颜为你死去……”</p>

老头子一巴掌拍她头上：“再胡说八道今天没饭吃。”</p>

他笑骂完，又看向手中长剑，眼中恍然流露一丝平静的怀念。那情绪从他眼里流淌而出，淹没于沧桑的皱纹里。</p>

他说：“此剑名‘星河’，曾伴我数百年。在我全盛时，它是一件上品法宝，后来随我死战，侥幸未碎，却也跌落为法宝下品。”</p>

“那也是法宝啊！一件上品灵器至少三千灵石，一件下品法宝却至少一万五千灵石起步！”谢蕴昭顿时对这烧火棍大为改观，只觉它漆黑的外表下满满全是金钱的香气。</p>

她真情实感道：“师父，原来您以前真的阔过！”</p>

冯延康又是一巴掌。</p>

谢蕴昭揉着一点不疼的脑袋，冲她师父嘻嘻笑。老头子又拍了拍她头，便横起长剑，将剑刃对准漆黑的海面。</p>

凛冽的海风，悄然往两边分去。</p>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肃穆。</p>

接着，他缓缓举起长剑，指向头顶无边无际、永恒明亮的星空。</p>

“为师的星河剑，曾随我斩长风、破海浪。”</p>

“接下来这一剑……阿昭，你要看好。”</p>

风更猛烈了。星光仿佛也更亮。冯延康昂着头，眼底的星河陡然旋转不止。这一刻，他身上所有关于凡尘烟火、失意落魄的气息，好像全都被海风吹散了；所留下的——</p>

只有一剑！</p>

“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p>

长剑划过星空，直指海面。</p>

漫天的群星，忽然凝固了。</p>

然后，开始摇动。</p>

轰——</p>

这只是风的声音！</p>

谢蕴昭用手挡住脸，顶着狂暴的风，睁眼看向前方，那是……！</p>

就在前面的海面上，竟有一道星河源源不断地灌入海面！碧波海原本只被海风退出缓慢从容的波浪，这一刻却被从天而降的剑光打破宁静；绚烂星光成了最锋利的剑刃，让海面裂开狰狞的旋涡！</p>

辰极岛上，有许多人从清修中惊醒，惊疑不定地看向东边的方向。</p>

谢蕴昭不知道其他人的反应。</p>

她只知道她好像深处旋涡中央，虽然不会受伤，周围却是狂暴怒号的力量！</p>

她被风吹得眯起眼，却又很想睁大眼睛。以往连飞行都不肯飞得太远，成天在微梦洞府捣鼓灵植的老头子，在这一刻却高大得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整片星空。</p>

“师父……”</p>

谢蕴昭肃然起敬。</p>

突然……</p>

噗通。</p>

四周的异象戛然消失。</p>

谢蕴昭还正惊艳地看着前方凌厉华美的星河光影，眼前就突然一黑。她四下一看，却见师父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还哼哼唧唧：</p>

“我的老腰啊……阿昭，乖阿昭，赶紧给师父一瓶补气丹……哦不，要蕴灵灵丹！我知道卫枕流那小子给你塞了不少……哼哼，都不晓得孝敬我老人家……”</p>

谢蕴昭：……</p>

“师父，您可以帅过一炷香吗？”</p>

老头子美滋滋嚼着灵丹，顺手将那一整瓶丹药都收进自己的怀里，理直气壮道：“好了，为师已经示范过了。阿昭，现在你试试。”</p>

谢蕴昭拿起星河剑，仔细看了看。漆黑的长剑朴实无华，上面也没刻“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或者“独孤求败”几个字。有点遗憾。</p>

在冯延康的催促下，她学着老头子刚才的动作，长剑一划，大声道：“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p>

安静。</p>

沉默。</p>

风平浪静。</p>

无事发生。</p>

冯延康“噗”了一声，又用力憋住：“继续继续，再来再来！”</p>

谢蕴昭狐疑地看他一眼，试着往剑里灌注灵力。星河剑默默接受，却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p>

“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p>

再划。</p>

“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p>

继续。</p>

“曾往穹苍……斩斩斩斩斩斩斩！吃我天马流星拳、看我流星蝴蝶剑啦！！”</p>

啪。</p>

老头子一巴掌又上来了。</p>

“瞎说什么，好好练！”</p>

谢蕴昭苦着脸：“师父，它不听我话……而且您也没教我剑法啊。”</p>

“为师教过了。”冯延康又吃了一粒灵丹，当糖豆嚼，“刚才仔仔细细教过你了。”</p>

谢蕴昭眼珠一转，收了剑，蹲下身给师父捶背捏肩，讨好道：“徒儿愚钝，师父您再多指点一二。”</p>

冯延康露出受用的神色，拿腔拿调半天，才装模作样清清嗓子，开口道：“阿昭，你修道也已两年半了。修士出手，最妙在润物无声、自然不工，那为什么法术、招式，却又需要出声念出口诀？”</p>

谢蕴昭眨眨眼：“因为我们都是魔法少女……哎哟不是不是我开玩笑，师父您轻点儿！”</p>

她收了嬉笑的神色，想了想，认真答道：“道法固然以自然无为最高，但我等一日不成仙，一日便仍要依赖肉身功能，因此要以言语、动作去调动灵气，如果仅仅依靠神识，难以发挥道法的真正力量。所谓‘言出法随’，就是这个道理。”</p>

“不错。看来你偷懒归偷懒，学习还是用了功夫。回去给你多煎个鸡蛋。”冯延康夸了一句，“但是，言出法随并不仅在语言，更在你心中对道法的理解。你只听到为师说‘曾往穹苍共明月，倒悬星河斩宵小’，却不曾理解其中奥妙，如何能与星河剑心意相通？”</p>

心意相通……</p>

“师父，这……您不告诉我吗？”谢蕴昭有点疑惑，“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都会细细讲解口诀的含义。”</p>

冯延康摇摇头，看向星河剑，再重新看向这个徒弟。她睁着眼睛，神情纯澈一如稚子。</p>

他慈爱地摸了摸徒弟的头。</p>

“星河剑不同。它是我从我的师父那里传承来的，也只是在我手上，才叫‘星河’。”</p>

“嗯？”谢蕴昭心中一动。</p>

“猜到了？对，星河剑在不同人手里，会发挥不同的作用。为师少年时曾日日沐星光练剑，又总在碧波海中对抗风浪，因此领悟的剑法便与星空、海浪有关。阿昭，你要学剑法，学的却不是为师的剑法。”老头子说，神情难得肃穆起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p>

她露出认真思索的神色。</p>

冯延康有些欣慰地笑了笑。他这个徒弟聪明、真诚，又极有修道天赋，但大概是在凡世吃多了苦头的缘故，为人做事总习惯留三分力，面上嘻嘻哈哈，心中却永远保留一丝警惕。这样的性子不容易被人骗，却也少了些年少热血、横冲直撞的劲头。</p>

不先让她碰碰南墙，她是不会拿出最大的努力的。</p>

“阿昭，要想清楚你的道法根基，然后你才能自如使用星河剑……到了那时，它就不再是为师的星河剑，而是真正属于你的剑。”</p>

谢蕴昭点点头，神色明显比之前郑重许多。她握住长剑，仰望着星空，再看向远方与星空接壤的海平线。她没有再随口念出属于师父的口诀，而是闭上眼。</p>

她的道法根基……</p>

她是法修。法修佩剑，却是因为剑最与道法契合。他们的剑不是剑修那锐利无匹的剑，而是自己内心的化身。</p>

她的内心，是什么？</p>

——我想报仇。</p>

——我要活下去。</p>

——我要完成亲人的愿望。</p>

——我的路……</p>

她的路……</p>

风里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p>

老头子也不着急，躺在沙滩上，双手枕着头，看星河渐淡、东方破晓。昼夜交替，阴阳相生。</p>

他想：领悟不出来是正常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领悟了？他当年从师父手中接过星河剑，足足花了三个月才领悟出星河剑法，当时已师父已经很高兴地夸他是万年难得的天才。</p>

那是九百年前的事了。九百年间，他确实也没再看见谁，有如当初的自己那般惊才绝艳。卫枕流是例外，可他是剑修。他们法修向来是看不上剑修的，虽然剑修也看不上他们就是。</p>

这些外人知道了会觉得很自恋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平滑地闪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