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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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安远没有想过这辈子自己还能再见到姚芯一面。</p>

他原以为那天晚上，在京云地下车库的那天，他以平生最不体面、最落魄的模样出现在姚芯面前，歇斯底里地威胁他、咒骂他，转而又卑微至极地哀求他——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p>

所以当他跟随其他囚犯一起前往探监室时，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铁杆对面，并没有幻想过他的身影。</p>

但姚芯就这样出现了。</p>

此时已是十二月中旬，距离他被逮捕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这座城市的天气状况在这些日子里急转直下，接连不断地下着小雪，姚芯走进来时，头发与睫毛上还挂着洁白的雪花，很快就化为水珠，滴落下来。</p>

他穿着一件牛角扣大衣，材质柔软的围巾包裹着他纤细的脖颈，挡住他的小半张脸，只露出他秋水般的眼睛与冻得通红的鼻尖。</p>

姚芯偏爱这样的穿搭，自从柯安远认识他时他就是这样，相似但绝不相同的大衣与围巾他好像有无数件。</p>

冬天时见面，柯安远总是忍不住问他：“你不冷吗？”</p>

“我不冷呀。”姚芯同他十指紧扣，笑眯眯地说，“很暖和的。”</p>

于是柯安远便会在心里自嘲地想到，他可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小少爷，怎么能体会到他们这些普通人所说的“冷”呢？</p>

六年了，柯安远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没有变过。</p>

他近乎贪婪地望着他，看他和看守所的警察交谈、出示证件，然后在对方的点头示意下微笑——不需要看他的嘴角，姚芯笑起来时眼睛会弯得像一轮月牙，甜蜜地勾起一道弧度。</p>

柯安远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很快，那甜蜜的月牙消失了，姚芯调转方向，带着一种令柯安远陌生的漠然的表情，朝这里走来，最后落座在他的面前。</p>

他们平静地望着彼此，拿着用以沟通的电话，但没有人开口。</p>

哈，这个时候倒是体现出他们相恋五年的、无用的默契了。柯安远心想，嘲讽地弯了弯嘴角。</p>

但姚芯并没有将其视作对自己的蔑视，他依然平静，仿佛对面的柯安远是一个陌生人，而他只是随意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而不是乌烟瘴气的看守所，然后坐在了这个人的对面。</p>

柯安远突然恼怒起来，为姚芯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p>

“你为什么要来？”他开口说话，嘶哑的声音却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一个月以来，他拒绝和监狱里的人说话。他的声带在久违的震动中疼痛，使他的声音难听且颤抖，“为了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看你把我害得多惨？”</p>

姚芯照旧望着他，并没有开口的意图。</p>

柯安远冷笑一声，继续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看到了——邋遢，肮脏，不修边幅，像野狗，像下水道里的耗子……你满意了吗？”</p>

姚芯摇了摇头，他终于说话了。</p>

他的声音通过电话传到柯安远的耳朵里，有些失真，但平白让柯安远感受到一种电流走过全身的滋味。</p>

他说：“柯安远，是你想让我来的，所以我来了。”</p>

柯安远像是被什么点燃，他骤然提高声音，疯狂地否认道：“不！不是我！我根本没有想见你！是你自己来的！你……”他浑身颤抖着，不停地否认自己曾在“探视人员名单上”写上过姚芯的名字。</p>

是的，他写了，并且只写了姚芯。</p>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甚至不愿意让父母看见他的模样，为什么要让姚芯进来？难道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吗？……</p>

柯安远打了个哆嗦，骤然安静下来。</p>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像普通的探视者与囚犯之间一样，像多年的朋友一样，但不像加害者与被害者，更不像相恋五年的情人。</p>

“说真的，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柯安远已经放松下来，展现出他从未在姚芯面前展现过的，真实的自己的一面，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姚芯，突然又前倾身体，紧紧地盯着他，说，“你是怎么做到几乎让所有人都喜欢你，但只有我讨厌你，从第一眼看见你就讨厌的？”</p>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如愿从姚芯脸上见到任何类似于生气或是委屈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痕，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一样。</p>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柯安远不相信，认为这是姚芯作出的伪装。</p>

可他却不可抑制地跌向回忆中——姚芯不知道的，他第一次见到他。</p>

那是新生入学的时候，柯安远作为大二的学生负责接待、帮助新入学的同学。九月的气温依然很高，太阳毒辣，火舌般舔舐着他的皮肤，柯安远已经忙活了一上午，几乎被汗水浇了个透彻。</p>

他就是在这时看到了姚芯。</p>

在高温的炙烤下，连空气都微微扭曲，姚芯两手空空地从校门走进来。他散发着和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皮肤白得几乎在人群中发光，笑容满面地和每一个上前搭话的学长学姐耐心交谈。</p>

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柯安远不知不觉地也向他靠近，他听见了他的声音，像一滴水从高处落下，圆润透亮，他轻声拒绝了旁人推荐的种种业务，被他拒绝的人也不见丝毫不满，也没有继续喋喋不休地宣传。</p>

柯安远好不容易挤进包围的人群，扯开一个笑容想问需不需要帮忙搬东西，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姚芯的身后就跟上来两个成年男人——一个为他打伞，一个拎着行李箱。</p>

于是柯安远伸出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倏地收回了。</p>

“少爷，天热，我们快走吧。”他听见其中一个男人低声对姚芯道。</p>

男孩点点头，跟着二人离开了人群。</p>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这灼热的暑浪当中，隐没在扭曲的空气里。柯安远发觉自己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将他的心脏狠狠绞紧——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柯安远竟从不知晓极端厌恶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p>

“所有人都喜欢你，所有人都爱你，无条件地倒向你。你有钱，你长得好看，你对待所有人都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不管他丑或者美，穷或者富，坏心或是善意，你是蜜罐里长大的小王子——不，像个圣母一样，向我们这些低贱的庶民平等地洒下你的光辉……”</p>

姚芯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他皱了皱眉头，说：“我没有这么想过。”</p>

柯安远不理他，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着：“……真不公平。姚芯，告诉我吧，你是怎么做到的？”</p>

姚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平静回应道：“如果你不是柯安远，如果你是我的话，你经历我经历的，体会我体会的，你也许可以理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