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殇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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谳教。</p>

谳字，判也。</p>

先祁尚未南逃之前，最后一任皇帝悦宗宁肃，生前笃信此教，以致当时民不聊生，北越卫家才趁势崛起。其后中原南北对峙至今，谳教在北方绝迹，却在南方继续横行，直到十四年前，武林中一些好汉奋起抗击，谳教才算销声匿迹于江湖。</p>

宋飞鹞方才，提到谳教。</p>

他不明白宋飞鹞为什么会提及谳教，为免刺激她，他也不敢问。</p>

谁知，宋飞鹞自己说开了。</p>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谳教虽亡，但各据点仍在江湖暗暗行动。一年前，我有一个学生遭他们信众毒手，一年后……”</p>

她点上灯，手中亮出一枚铁牌，交给他。</p>

“帮你门派搬尸的老丈，捡到这样一件东西。”</p>

十四年前谳教被灭时，柳怀音还只是个小屁孩，所以关于谳教的传说他大抵是从书上看来。这枚铁牌，正与书中所绘的图案相同。</p>

“是谳教的铁煞令？”他认出。</p>

“是。”宋飞鹞道。</p>

他几乎弹起身：“可是，我们与谳教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p>

“江湖争斗，有几次是真有冤有仇的，”她不屑道，“人心啊，为的是利益，你们门派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来了。”</p>

“……”他重又跌回去。</p>

“其实前晚，我本打算循村民所指方向追击凶手……”</p>

柳怀音忙不迭插嘴：“追到了吗？！”</p>

“跑丢啦！”她道，“走到一半天晚了，本想找个地方休息，然后遇上你……”</p>

她撇撇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脑袋当西瓜砍的。”</p>

柳怀音反应过来，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虚：“我……我没这么想……”</p>

“是吗？”她坐到他床沿，“可是我还知道你是玉辰山庄的老幺，自小是被楚庄主收养的……不过三年前楚庄主及其夫人先后病世，他的儿子继任庄主之位——就是你师兄，楚江临。”</p>

“天呢！这些我都没和你说过！”他惊叹道。</p>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脸：“所以你信我能读人心？”</p>

“难道不是吗？”他呆呆地问，已完全因先入为主的想法而被她牵着鼻子走了。</p>

“小伙子！很单纯啊！”她突然身子后仰，重重拍拍他肩膀，“这种江湖小道上附近转一圈问问，谁还能不知道吗？”</p>

柳怀音躺着的，所伤的肋骨就在肩膀附近，被她一拍疼得说不出话。</p>

“呃……但是……”</p>

她立刻道出他心中疑惑：“……因为你梦中大叫：‘大姐不要切我头！’”</p>

“哦，原来如此……”</p>

他被绕晕了，一时半会没觉得她说得有问题。</p>

宋飞鹞已转移了话头：“玉辰山下的村民答应将你师兄安葬，这几日在我家安心养伤。不要多想。”</p>

他不禁意间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我……知道了！”</p>

她便退开去，不太乐意多交谈的样子。</p>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住在宋飞鹞的家里。他没在刘大夫的药庐，宋飞鹞的理由为：刘大夫恐受江湖之事牵连。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p>

十五天，合计来了五波人，一一被她堵了回去。期间刘弦安有来上门复诊，见着院里的尸体差点拔腿走了，又被她拦下来。于是他即便皱着眉头，还是给柳怀音看了病。肋骨旁的线一拆，就表示柳怀音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个被开过一刀的所在只留下一个小口，以后会成为一道疤，这辈子都嵌在他的左胸上。</p>

马上就要到清明了。许多人提前扫墓，山上一股香烛气。</p>

他拄着拐站在凤凰山的墓地里，面对一座新砌起的坟。坟就造在师父师娘的坟旁，想那去年清明，同样的绵绵细雨，全庄上下前来扫墓，而今年一人前来，冷冷清清。那些前些日还说说笑笑的师兄们，现在都陪着师父师娘呢。</p>

世事无常。</p>

“是我……我太没用，如果我脚头再快些、再快些……及早赶回通知师兄们，或许……”</p>

他抽抽噎噎地说着，竟就当着外人的面哭了。</p>

宋飞鹞靠在不远，静静等他哭完。</p>

“刘大夫果真神医，”他用力揩了下脸，“果真半个月就治好了我的伤……”</p>

她道：“他叮嘱，你得修养半个月，不能舟车劳顿。”便转身欲离开。</p>

“……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谳教报仇！”他在她背后喊了一声。</p>

于是他注意到，阴天里，松树下，这个黑衣的女子肩膀耸动，好似深吸了一口气。</p>

“你真铁了心要向他们报仇？”她好像在确认什么。</p>

“你拿了盒子的……”他指向她怀里的东西，力图证明。</p>

“但这盒子未必对我有用，”她道，还是没回头来，“换言之，我支持你报仇，可我从没答应过帮你。”</p>

她往前疾走几步，好像真的不打算再管他了。柳怀音心里一急，慌慌张张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两，即便行动不便，也赶紧拄拐追上。</p>

“大姐！”他几近哀求，将那银两塞进她手里。</p>

她只得却步，当然，她明白其中意味。</p>

那少年还忙着给她解释：“这是我今早从钱庄提的，我仅有的私房钱！一共二百两！另外一百两交付给了山下村民。只因这几日他们为我家操办丧事，多有操劳……你手里一百两，其中五十两，给刘大夫作诊金！还有五十两——算我雇你！”</p>

宋飞鹞晃了晃手里的银锭：“小伙子，我可是越人，你连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把钱给我，我携款私逃事小，就不怕我害你？”</p>

“越人又如何，南祁多的是越人，北方连年逃过来那么多人，也不见有谁管了！”他急急道，“我初出江湖，武功低微，只认识你一个！你武功高强，又肯救下我，我就当你是个好人！”他就差跪下了，奈何夹了竹板的伤脚并不能下跪。他绞尽脑汁，又想了个理由：“而且，你也在找谳教，我们目标一致，顺路也能做个伴，这银子大不了算我雇你当保镖……”说着他又不甘心地撇过头去：“或者，就算你不肯帮我也便罢了，只是那盒子，希望你妥帖保管，不要让与他人，若可以的话……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以免南祁又多惹上一场风波，百姓遭殃……”</p>

她一愣，这样的说辞，确实难能可贵。</p>

“大姐？”他还等着她的答复。一双眸子盯着她，眼仁眼白清晰分明。</p>

“我不是好人，你永远记住这个，我也不一定帮得了你，”话虽如此，她将银两手下，“我找了一年都没找到谳教的总坛，这锭银子，烫手啊！”</p>

“大姐你答应了！”</p>

她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小伙子，反正不急于一时，先去办我的事。”</p>

“哦！”</p>

她沉下脸：“往东去五里，那里有个渔村，叫王家村……”</p>

……</p>

王家村后有片野林子，其实就是个乱坟堆。</p>

宋飞鹞要办的事，也是扫墓。清明嘛。</p>

柳怀音有些惊讶，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扫墓，一路行来只见一个个土包包，连个墓碑都看不到，更别提有人会来祭拜了。</p>

“这个坟地里，埋的都是早夭的孩子，”她为他释疑，“早夭的孩子不入祖坟，不能装棺材，不可留碑铭，不得被祭拜，就随便埋在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