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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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官儿好没道理。”几个亲兵只觉得委屈，嘟囔着道。</p>

“委屈啥？聂将军可没少你们一厘银子的军饷！”尤勇眯缝着眼，打量着远去的沈州平一行人，低声道：“团练才是我们澎湖游击将军的能战之兵，这是谁也不能说出去的事儿，你等记着，大明朝廷没给我们开一个铜子的饷银，我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是聂将军给的，吃人粮就得替人卖命，你等须得分清谁是主子！”</p>

“我们晓得！”几个亲兵回过神来，纷纷低吼着答道。</p>

他们背后说的话，走远了的沈州平当然是听不到的。</p>

他走到校场边的一排柏树底下，正竖起耳朵去听树荫下围成一圈的大头兵们诉苦。</p>

“我家就是这么没落的，那个恶霸，若有一天我能杀回去，一定要啃了他的骨头！”</p>

一个年轻人在圈子中间刚刚结束了演讲，一边抹泪，一边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所有的兵都在鼓掌，还有人陪着他流眼泪，左右的人拍着坐下的年轻人的背，以示安慰。</p>

“沈大人，不如……”沙舒友见沈州平像个贼一样蹑手蹑脚的躲在树后面偷听，不禁皱眉，觉得这样不好，想出言让他大大方方的出去听。</p>

“嘘，这样就好，这样他们才能不受影响的继续。”不料沈州平颇为趣味的朝他竖起了食指，示意他禁声，得意的低笑道：“这叫微服私访，体恤军情，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再说我们出去，他们看大员在场，就不自然了。”</p>

沙舒友无奈，只好陪他躲在大树后面，静静的听。</p>

圈子里，一个把总站起来高声喊道：“下面由福建延平府的何思勤兄弟向大家讲两句，大家留神听。”</p>

把总说完，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腼腆的站起来，畏畏缩缩的站到中间去，看起来似乎有些怕，连头都不敢抬，杵在那里像根木棍。</p>

“大胆说，这里的都是穷苦兄弟，都是一样的人。”把总鼓励他，还拍了拍他的背。</p>

这一下拍仿佛给了何思勤莫大的力量，他终于开了口，虽然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p>

“我、我叫何思勤，延平府顺昌县张家沟人，我、我家是种地的。”</p>

“大点声，别像娘们一样害羞，我们家里都是种地的，怕个鸟啊！”有人大声叫道，于是众人哄笑起来，笑声却是善意的。</p>

何思勤的头于是稍稍抬了一点，他的声音也稍微大了一点点：“我家里，有五口人，爹娘，我哥，我，还有个妹妹，我们租了县里何大户家的十亩地，种的稻子。”</p>

说起家里，何思勤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害羞慢慢褪去，目光里带出点点回忆：“地很肥，家里每年都浇灌的，往年年景好时，地里收了稻子，一年两熟，交了租，交了官府的税，还能剩下不少来，五口人吃得饱饭。娘每个月去帮人纺线，能换回几两油盐，家里有房子，屋后还有一点菜地，我家的日子过得去。娘还在家里请了泥菩萨，逢年过节烧香谢恩。”</p>

“这比我家里好多了。”底下有人大喊，顿时附和的人嗡嗡一片。</p>

“闭嘴，认真听！”把总轻易的把声音压制了。</p>

何思勤凄凉的笑一下，又道：“去年三月，官府要征徭役，修府里的官道，我大哥应征去了，去漳州府，要年关前才能回来。六月，官府又要发贡品上京去，要征民夫，按理说，我家里已经有人应了徭役，不该再出人了，可谁想到，村里有几家富户，舍不得孩子去服徭役上京辛苦，就交钱免征，钱交给了里甲长，他们家就不用出人了。”</p>

他的诉说，声音渐渐低沉，围成一圈的大头兵们已经无人说话了。</p>

何思勤在继续，只听他道：“但官府下了徭役人数的，他们家不去，总得有人去填窟窿，富户不去，就得穷人家多出人来，里长就逼着我家出人，没奈何，我只好去了，不去他们就要扒房子、抢东西，我只有去。</p>

“我一走，家里只剩下爹妈和小妹妹，种十亩地就忙不过来，家里又没有牛。”</p>

“忙不过来，去年的收成就少，刨去税额，佃租就交不够。”</p>

“我爹妈去求何大户，求他减一点租子，或者延迟一年也好，等我和哥哥回去，辛苦两年，就把租子还上。但何大户不肯。”</p>

何思勤的声音变得高昂起来，整个人的状态随着诉说的进行变得激昂，脸色由白转为赤红，拳头捏在腰际。</p>

“他告了官，说我们不交租，里长、甲长引来官府的差役，把爹妈抓进了牢里，家里的东西全给收了。我大哥听说后，偷偷跑回去找大户说理，被大户打倒在门口，没人管，死了。”</p>

他抬起了头，泪水流下来，打湿了衣襟：“我妹妹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吃的，饿了几天，扛不住了，就去地里偷东西吃，被抓住了，扒了衣服，吊起来打，给活活打死了。”</p>

整个树荫下，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何思勤哽咽的声音在回荡：“我妹妹…...只有六岁，给活活打死了，活活的……打死了！”</p>

他的泪滴到地上，好像一滴滴无色的血，浸透了泥土。</p>

“我在上京的路上听说家里的事，只能偷偷哭，连家也不敢回，我回去的话，也会被抓进牢里去，欠了租子，不还清放不出来。”</p>

“后来我在经过南直隶的时候，偷跑出来，做小工上了海船，来到鸡笼，我一直不敢跟我别人说这事，怕别人知道抓我回去，可是……我难过啊~”</p>

他的泪水如瀑布一样落下，泪眼婆娑，人如筛糠一样的抖。</p>

周围的兵沉默着，直直的看着何思勤，悲愤的表情浮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p>

“弄死他娘的！”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尖利得如厉鬼下界。</p>

“杀了他娘的，替你家报仇！”这一嗓子仿佛揭开了某种盖子，无数的人挥舞着拳头怒吼起来，一百个人的圈子群情激昂。</p>

把总大踏步的走过去，把哭得几乎窒息瘫软的何思勤拉起来，站好，低沉有力的对他说道：“坚强些，小伙子，坚强些，你不要哭，好好的跟着聂将军干，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打到延平府去，打到你家去，帮你报仇，把那些里长、大户，一个个的全拎出来，在你家门口杀了！”</p>

“杀了杀了！！”</p>

怒吼声声震苍穹，大头兵们全站了起来，用吼声表达心中的愤怒。</p>

沙舒友脸已经白了，他站在树后面，大腿有些发颤。</p>

这种诉苦大会他不是头一回来了，每次来，都有一种身心被震慑的感觉。</p>

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一转身，发现沈州平不见了。</p>

抬眼看去，五品佥事已经跑到了十步开外，正急急的往远处走。</p>

“沈大人、沈大人，何故走了？”沙舒友急急追上，奇怪的发问，百来个大头兵鼓噪，听起来吓人，不过终究不会针对上官，跑什么嘛。</p>

“不走不行了。”沈州平脚下生风，又紧走两步，看看离大兵们的圈子远了，才稍稍慢下来，一张脸上全是汗。</p>

他喘着大气，后怕的摸着胸口：“我就是延平府人氏，那个兵说的何大户，是我妻舅，他家里的人，就是我家逼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