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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雪停了。伯父说明涛今天不回家了,去他丈人家过年。村里这两年也开始出现这类婚姻,儿子得去丈人家过年,这让一帮老父亲觉得有些别扭。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他们回想起前些年,儿子在自己的打骂下长大了,那个时候不听话的儿子把自己气得不行,现在一转眼儿子成了父亲,而自己的身体已经扛不起重活了。他们大概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花甲之龄了,而他们的父辈鲜有能活这么长久的。不过大家还把自己当小伙子看待,直到搬不动粮袋儿了,扛不动化肥了,才笑着喊道,老了啊,老了。可大家不服老。村里的年轻一辈都去城里闯荡了,留下老父亲忙活田地,但靠种苹果已经挣不来钱了。有的人家三四亩苹果卖个两万块,可算下化肥、果袋、人力、农药的投入,还亏了两三千块。不少人家已经挖了果树。不过,这里面又有门道。腾辉家五六年前就不种苹果了,搞代理批发苹果,这种事儿一般人可搞不来。云龙去包村里人的地儿,一亩一年按三百价出,一下子包了二十亩。村里人自己种赔钱,包给别人又觉得心疼,很多人咬着牙继续干着,只期待秋天的果价能涨。但这几年果价只跌不涨。倒是云龙这种大手笔的一年净进账二十几万。不过,云龙夫妇的勤快是有目共睹的,这在金门镇也是出了名的。</p>
今年的春节注定冷清。年轻人没回来几个。中午在村里转悠的时候,弘毅碰见几个幼时玩伴。大家好多年没见,寒暄了几句,显得十分生疏。老秦头今年也回家了。今年见过秦叔的时候,他总觉得秦叔有点怪,说话躲躲闪闪,仿佛在担心什么。弘毅来到老秦头的门前,雪还未清扫,他踩出一条道儿,推开了门。大门显得松松垮垮,黑色的油漆褪得只剩下木材本来的颜色。门咯吱咯吱地响着,像个八九十岁的老头的关节。弘毅费了挺大劲儿才推开门。院里的枯草从雪里露出半截来,院里角落看样子胡乱垒着一堆木柴。大雪把庭院变成了一副阴模怪样。屋里里传来呻吟声。弘毅放慢脚步,进了屋子。屋子很冷。弘毅一眼看见老秦头斜靠在两张既脏又破的被子上,身前捂着另一张被子,被套被撕开了一角,黑色的棉花从里面伸出了头。老秦头瞥了一眼弘毅,也没改变自己的坐姿。他脸上的皱纹里流淌着泪水,仿佛是黄土高原的沟壑里的流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他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无奈,而脸上的层层皱纹则为他的表情画上了几道重重的感叹号。弘毅从没见过老秦头哭。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副长者风范。他大概在心里睥睨一切。两个人互相打量着,谁也没说一句话。</p>
“千万别走我的老路!”老秦头突然声泪俱下地说道。</p>
弘毅在心里猜测着这句话的意思,因为秦叔陷入了沉默,不愿对此多做解释。弘毅知道秦叔一生命途多舛,妻子又跟着别人跑了,自己的文学理想一直未能实现,而穷困潦倒又不足以给儿子一个很好的未来。二十几年前,他本可以享受锦绣前程。并不像旺财,没人其他人强迫他留下。他走上了一条莫名其妙的道路,并且死不回头。民生奉他为天才,甘愿做他的学生。可他固执地坚持自己原来的生活。弘毅,一直以为这是性格所致。可现在他觉察到一丝异样。恐怕这其中另有隐情。</p>
“我最多只剩下两年时间了。”老秦头的语调恢复了正常,不过这句话把弘毅吓了一跳。</p>
“怎么了?”弘毅地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p>
“年前,我查出来肺癌晚期。”老秦头渐渐淡然了。他仰身坐起,苦笑了一声。</p>
弘毅久久不说话。面对这种境况,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有种自己被抛进小说里的感觉,对于秦叔的话甚至有些怀疑,这种沉重又罕见的真实反而把平凡的生活撕得粉碎。弘毅好像看见一个个泡沫从眼前升起。这种骤然而来的死亡危机让他的神经麻木,宛如处在梦境一般。</p>
“我已经活得够久。天才作家往往早逝,看来我也要用我的短命来证明自己的天才。”老秦头忽然笑着调侃了一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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