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节 夏侯始昌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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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咕咕的响动着，端坐在安车之上，今年已经年近七十的夏侯始昌，满头白发，身形消瘦，腰背皆弯，看上去似乎已是风烛残年。</p>

但那双似乎永远充满着智慧和温暖的眼睛，却在无时无刻的鼓励着他的弟子、门徒们。</p>

让人如沐春风，情不自禁就生出孺慕之情。</p>

作为《春秋公羊》学的专家，兼《尚书》界的研究大能。</p>

夏侯始昌虽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春秋公羊》教育，不是董仲舒和胡毋生这两个主要公羊学派支系出生的。</p>

但是……</p>

他曾拜入济南鸿儒伏公门下，得授《洪范五行传》，而授他《洪范五行传》的伏公来头很大，其乃太宗名士，儒门精神领袖伏生之后。</p>

此人地位，相当于公羊学派的公羊寿，是汉季尚书学派的祖师爷。</p>

仅仅是他保存了《尚书》，使其能重见天日这一功劳，就足以让人顶礼膜拜。</p>

太宗在位时，曾敬为国老，遣晁错为弟子，从其受《尚书》。</p>

是故，夏侯始昌虽然没有董仲舒、胡毋生那么有名，但在公羊学派的地位一点都不低。</p>

在董仲舒去世后，他就成为了公羊学派内部的领袖之一。</p>

连当今天子也异常敬重其学问、品德，任为昌邑王太傅。</p>

“老师……”一个儒生捧着一副简书，恭身来到夏侯始昌的车驾前，拜道：“长安来信！”</p>

“拿来……”夏侯始昌抬起头，轻声说道，他是鲁人，所以口音里有浓重的鲁音，听起来和天下盛行的雅语有些格格不入，大约就像后世的广东人讲普通话，听着有些含糊。</p>

但他并不打算改——虽然其实他可以讲一口纯正的关中雅语。</p>

然而除了面见天子以外，其他所有时候他都是以鲁音与人交谈。</p>

因为，对于所有鲁地儒生而言。</p>

鲁音不仅是他们的骄傲，更是他们用来提醒和警示自己不要忘记使命的象征。</p>

就像勾践卧薪尝胆的那个苦胆。</p>

很快，那个儒生就将简书呈递到夏侯始昌面前，他微微摊开，放到一个专门用来阅读竹简的书架上，然后看了起来。</p>

“丞相要垮台了啊……”微微的看了看书简上的内容，夏侯始昌就微微掐指算了算，叹道：“征兆早有啊，去岁梁父山莫名起火，山火燃掉了天主庙的承柱，丞相者，承奉天子，相助社稷也！”</p>

此话一出，左右皆敬拜：“老师英明！”</p>

与董仲舒、胡毋生一系的传授方式不同，夏侯始昌的门徒弟子，多是其宗族门人。</p>

这种家传经书的方式，在如今依然昌盛不已。</p>

如《春秋》的另外两个小学派，邹氏传与夹氏传，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延续。</p>

父传子，子传孙。</p>

外人若想一窥其经书，通常要付出真金白银。</p>

价格高到很多时候就连王侯也承受不起。</p>

譬如，当年贾谊贾长沙欲观邹氏传，以其名声地位，尚且付出了五百金，才被许可一观。</p>

而夏侯始昌的家学，外人想要学习，一般来说，先准备一千金再说。</p>

只是……</p>

环顾四周，夏侯始昌微微一叹，家传经学的方式，可以保证经义和知识被自己家族垄断。</p>

但却缺乏活力，难以适应越来越激烈的汉家思想界的变化。</p>

但他又舍不得和董仲舒、胡毋生等人一般，将自己毕生心血，平白传授给不相干的人。</p>

这是鲁人根深蒂固的思维。</p>

吝啬、保守、顽固和固执己见。</p>

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些毛病，也早明白要改。</p>

但和鲁音一样，他拒绝！</p>

概因这是鲁人的骄傲。</p>

他伸手出来，立刻有两个孙辈上前，搀扶起他。</p>

“祖父大人……”一个年轻的小家伙，将夏侯始昌的鸠杖递给他，然后小心的扶着夏侯始昌，问道：“您要去哪里？”</p>

“吾要去面见大王！”夏侯始昌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满是慈爱，对他来说，这个虽然只是族人之子的年轻人，却必可承他衣钵，所以话语之中满是温柔：“长安城将有大变，吾身为太傅，当为大王画之！”</p>

没有人能拒绝帝师的诱、惑。</p>

当年申公九十岁，一遇天子传唤，便不顾车马劳顿，远行数千里来到长安。</p>

夏侯始昌记得很清楚，当年，他就站在道路边，望着朝廷使者恭敬的尊请申公入朝。</p>

可惜……</p>

自孔子以降，鲁人就似乎被诅咒了一样。</p>

先是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p>

然后又是曾子、子思，困于鲁国，不得伸张。</p>

而子夏、孟子、荀子却名动天下，风光无比。</p>

等到了秦季，鲁地儒生疯狂涌入咸阳，汇聚在秦始皇和秦二世之下，企图劝说他们行儒家之政。</p>

结果，秦始皇焚书坑儒，狠狠的抽了他们一巴掌。</p>

二世倒是蛮敬重他们的。</p>

但是……</p>

秦二世而亡……</p>

其后，鲁地儒生们，在秦末的战乱之中，一次次的押宝。</p>

他们最开始拥护臧霸，然后臧霸gg了。</p>

接着又拥护田横兄弟。</p>

田横兄弟gg。</p>

最后又宣布效忠项羽，项羽倒是很敬重他们。</p>

但亥下一战，项王自刎乌江，鲁儒们发现，那个曾经被他们瞧不起、看不上、觉得不可能成功的流氓头子，草民出生的泗水亭长刘邦坐到了天子宝座上。</p>

这可太尴尬了。</p>

于是，鲁儒们在项羽败亡后，打起为‘项羽尽忠’的旗帜。</p>

号称要和刘氏汉室鱼死网破。</p>

刘邦闻言勃然大怒，下令调集重兵，将鲁地围了个水泄不通。</p>

其时周勃陈平，秣兵历马，韩信萧何，引兵在外。</p>

鲁儒们吓得双股战战，于是肉袒而降。</p>

想着这些往事，夏侯始昌的内心就充满了耻辱。</p>

在事实上来说，汉季社会舆论的‘新王论’的兴盛，鲁儒们贡献不小。</p>

在某个程度上来说，再没有比鲁地儒生更希望汉室灭亡，改朝换代的人了。</p>

因为，只要刘氏统治存续一天，那他们一天就要承受那些耻辱和痛苦。</p>

高帝曾在儒生帽子里撒尿，而被他撒尿的那个儒生恰好是鲁地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