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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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伊稚斜之后, 又有数个部落领率众抵达。</p>

临至傍晚，以单于大帐为中心，各部搭建起营地, 样式不一的帐篷绵延出十数里。</p>

奴隶被驱赶出羊圈，在营地前搭起柴堆, 宰杀牛羊。仅披着羊皮的妇人将牛羊收拾干净架上火堆，动作稍慢就会挨上一记鞭子。</p>

不及车轮高的孩童拥挤在羊圈中，身上的麻布挡不住夜风, 只能依偎在母羊和羊羔身上取暖。</p>

篝火熊熊燃烧, 牛羊肉的油脂滴入火中, 爆开清脆的声响。</p>

妇人们站在火堆旁, 手里捧着陶碗, 手持兽毛制成的刷子, 将碗中的蜂蜜刷到一头肥羊之上。这头烤羊要呈入单于大帐，烤制的火候、涂抹的酱料都有讲究。如果让单于不满, 这些妇人会被当场杀死，成为祭祀天地鬼神的第一批祭品。</p>

匈奴武士站在篝火前, 单手拿着马鞭，对着妇人们指指点点, 不时出一阵让人脊背寒的大笑。</p>

妇人们表情麻木，对外界的反应十分迟钝, 整个人就像是一具空壳。经历过最初的恐惧、愤恨和挣扎, 现在的她们仿如行-尸-走-肉, 哪怕有刀子当面砍下来, 也未必能引出任何情绪。</p>

“快点！”</p>

匈奴人变得不耐烦，妇人们的动作开始加快。</p>

一个满面黑灰的汉族妇人点点头，两个轮廓较深的丁零妇人扛起穿过肥羊的横木，抬到单于大帐前，由穿着彩衣的奴婢送入账内。</p>

整个过程中，妇人们没有出半点声音。</p>

彩衣奴婢嫌弃的看着她们，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奴隶，除了身上的衣服，和这些饱受欺凌的妇人没有任何区别。</p>

“快走，别站在这里碍事！”</p>

彩衣奴婢轻蔑的摆摆手，昂起下巴，出一声冷哼。</p>

妇人们低下头，得到匈奴武士的许可，才快步走向羊圈。中途变成小跑，直至越过栅栏，将母羊身下的孩童抱在怀里，感受到孩童的温暖，麻木的表情才出现松动，整个人也有了几丝活气。</p>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一个头乱糟糟的年轻妇人靠在栅栏边，展开身上的羊皮，紧紧裹住怀中的女童。</p>

女童不是她所生，和她没有半点亲缘关系。在女童的母亲被折磨而死后，她主动将女童护在身边，有吃的给她一半，夜里风冷就将她抱在怀里，像是保护崽子的母狼，尽一切可能要让她继续活下去。</p>

妇人中有汉人也有胡人，有的是被匈奴人掠来，有的是部落被屠灭，还有的是家人犯罪，就此沦为奴隶。在被关入羊圈之后，她们就失去了一切，变得和牲畜没有两样。</p>

如果没有这些孩子，没有怀中的温暖，她们中的一大半都会疯，肯定熬不过多少时日。</p>

“再来一场雨雹，将这些匈奴人砸死才好！”一个头褐黄、双眼凹陷的妇人恨声道。</p>

“噤声！你想被匈奴人听到？”</p>

最年长的妇人出声喝斥，又有几名匈奴人巡视走过，羊圈内顿时安静下来。</p>

匈奴人征服了草原上的所有部落，触角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小国。匈奴大军过处，没有任何蛮人的部落能够抵抗。</p>

唯一让匈奴人忌惮的，只有南边的汉帝国。</p>

然而汉朝军队很少会深入草原，迄今为止，匈奴依旧是这片广袤草原的唯一霸主。这也意味着不会有人来解救她们，她们仍要继续承受苦难和折磨，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p>

羊圈中安静许久，一个蛮族妇人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童，哼唱出古老的歌谣。妇人们靠在一起，伴着她的调子，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草原的夜风，获取短暂的静谧和安宁。</p>

单于大帐中，军臣单于高踞位，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分坐在他的两侧。四人下则是诸大臣世官和各部领。</p>

一个身着右衽深衣，梳着汉人髻的半百老者坐在军臣单于手边，位置还在左贤王於单之前。</p>

对于这样的安排，帐中诸人表现不一，有人习以为常，有人不以为然，还有的表情紧绷、隐约现出一丝敌意。</p>

老者不是旁人，正是背叛汉朝投靠匈奴，为老上、军臣两代单于出谋划策，为害边民二十多年的宦者中行说。</p>

当年出塞的翁主早已香消玉殒，伺候翁主的宫人宦者也6续身死。只有中行说一直活着，哪怕被千夫所指，依旧活得自在，没有半点愧疚之心。</p>

他怨恨汉朝，早誓要做匈奴人。</p>

异常讽刺的是，他依旧穿着汉人服饰，梳着汉人髻，随着年岁渐老，甚至教身边的匈奴人说起汉话，这一系列举动没少引人侧目。</p>

烤好的肥羊抬入帐中，左贤王於单站起身，大步走到装有肥羊的木盘前，单手-拔-出匕，开始在羊身上切割。</p>

象征尊贵的部分献给单于，其后依次是右贤王、左谷蠡王和右谷蠡王。在奴婢将羊肉摆到伊稚斜跟前时，大帐中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p>

看着木盘中的羊尾，伊稚斜面沉似水，握紧的拳头上暴起青筋。</p>

於单站在原地，冷笑的看着伊稚斜，攥紧匕，似乎正等着对方拍案而起。</p>

“王弟。”军臣单于突然出声，在伊稚斜看过来时，命人将自己面前的羊肉送过去。</p>

“谢单于！”伊稚斜站起身，单臂重重捶在胸前。随后坐到座位上，用匕插起羊肉，蘸了些盐，送到嘴里咀嚼咽下。</p>

寂静被打破，帐中很快恢复喧闹。</p>

於单立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腮帮上的肌肉都在抖动。</p>

众人纷纷避开目光，不想触这个霉头。</p>

自冒顿以鸣镝箭杀头曼，夺得单于大位后，单于父子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尽管维持着以太子为左贤王、单于之位父子相传的传统，可就像冒顿之于老上，老上之于军臣，对于於单这个儿子，军臣单于支持不假，却也时刻都在防备。</p>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采纳中行说的建议，容许右贤王和左谷蠡王不断扩大势力，用以达到制衡於单的目的。</p>

“愿天所立大单于万寿无期！”</p>

伊稚斜带头敬祝，众人纷纷应和。於单铁青着脸回到原位，和众人一起举盏，灌下苦涩的浊酒。</p>

彩衣奴婢在帐中起舞，喧嚣声传出帐外。各部勇士牧民也在庆祝，肉香遍布营地。浊酒却非人人能饮，仅有最出色的勇士才能分得一杯半盏，解一解馋意。</p>

大帐中，烤好的牛腿送上，不少领丢开酒盏，开始大口撕扯牛肉。</p>

一直沉默的中行说站起身，朝君臣单于行礼，开口道：“天所立大单于，秋收之期不远，汉人的谷仓即将堆满。大单于当遗汉皇帝书，命其献上缯絮米糵，以馈各部。”</p>

“好！”军臣单于大笑道，“正合我意！”</p>

“另，单于帐中尚少一汉人阏氏，当命其再送公主服侍大单于。”</p>

中行说话音未落，帐中已有反对之声。</p>

“不可！单于大阏氏尚在，岂能再娶！”</p>

“不过一月氏女，还能拦得大单于？”</p>

“汉公主入草原，缯絮米糵尽皆丰厚，月氏女又带来什么？”</p>

“不可……”</p>

吵闹声越来越大，声音最响的都是本部领。别部之中，只有和月氏有直接关系的才会出声。可相比起兵强马壮、资源雄厚的本部贵种，后者的声音中总是少了几分底气。</p>

於单自始至终没有出言。</p>

他的母亲是匈奴人，早在他出生不久就病亡。军臣单于的阏氏是谁，或者说他有几个阏氏，对他的影响都不大。</p>

不过，等军臣单于死后，这些大帐中的女人都将成为他的财产。有一个汉朝公主，对他继承单于位或许会有帮助。</p>

他身后的谋士也有类似想法，在众人争吵时，凑到於单耳边低语几声。</p>

在於单对面，伊稚斜冷笑着甩下匕，扎透了身前的矮几。</p>

眼见兰氏和须卜氏准备拔刀子，军臣单于终于怒道：“都给我闭嘴！”</p>

乱糟糟的大帐终于安静下来。</p>

“祭祀结束后，立即派人去长安，让汉朝皇帝送一个公主来！”</p>

大单于一锤定音，纵然有人不满，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p>

伊稚斜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军臣单于，道：“大单于，汉人狡猾，送来的都非公主。”</p>

“无妨。”军臣单于靠向身后的熊皮，笑道，“我要的是汉人的粮食和绢帛，还有能制造器具的匠人！”</p>

“大单于英明！”</p>

很快，奴婢再次捧上浊酒，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没有生过。</p>